人参皂苷事务所

有善有恶意之动

【乌有中心】西风一别

我又来发如厕读物了

设定沿用上一篇,并加入了更多的私设……戳我!!! 来都来了就两篇一起看罢

“恩仇”并非总是割裂成两个对立的字眼,有些故人身上便是恩仇并存,让人爱恨皆无所适从。楚先生,你当如何?



1

勾吴城最大一家装修队接到了个让他们头疼的单子。

乍一听只是常规的老铺面翻修,但这客户着实是不好糊弄,无论是惯用的以次充好伎俩,还是夸大工期的话术,都被那位笑眯眯的中年男人一一搪了回去,甚至几位工人砌墙时偷懒,冷不丁一回头就看见这男人摇着把折扇站在身后!青砖地面,愣是没传出半点脚步声,好悬吓人个半死!

接着那几位工人被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从吊线辅助到调配砂浆的比例,唬得工头差点以为来的是同行,在小心翼翼问出“您准备装修个什么店面啊?之后,得到了对方轻描淡写的回答:开个武馆啊。

咣一声,后排一位工人手里的桶差点扣在地上。

“这位……师父?您知道咱们这的武行规矩吧?恐怕挂牌当日就得有人上门踢馆,一波不算,三五成群地来都是客气了!不算这些,还要应付那些地头蛇来下帖子。您……您就和这位小姐,爷儿两个?”

工头知道这么多,想来没少接到修缮被砸烂的武馆的单子,或者干脆就是去拆除那些开不下去的武馆,另行装修。可他说了半天,对方好像全然没放在心上,甚至自言自语起来:“也是……要么先不装家具了,让这些人闹个十天半个月的,清净下来再说。也让他们能少赔我几个钱……”

工头不说话了,心想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他去吧。转念又有些侥幸,心想这位中年人就剩一条手臂还敢开武馆的,没准真有大本事?

院子的另一角,阿莲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珠子。这年头即便是在大炎,会珠算的人也不多了,更遑论她这样十余岁的孩童,能用算盘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足以让人佩服。可阿莲不觉得有啥得意,她正噘着嘴,气自己那师父把算账的活全扔了过来,看来当年教她珠算和记账,也是早有预谋!

而此时的中年人——正是乌有——居然给自己沏了杯茶,搬把竹椅坐在了阿莲身边:“怎么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这还没装修出什么眉目呢,已经砸进去这么多钱了……啧啧,这原材料涨得也太离谱了……”

“你要是闲得没事,不如去其他同行那里坐坐。没准现在把话说开,日后能少来几家踢咱们馆子的!”阿莲毫不客气,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她向来有这么股倔劲儿,师父教了的东西,她就要学出个十成十的模样,武功也好,这些杂七杂八的技艺也罢,都是如此。

乌有点点头:“拜码头嘛,早晚要去。不过光说话解决不了什么,该来的都会来的。其实想想人家也没做错什么,敢挂牌授徒的要是架不住这几轮拳脚,那不成误人子弟的骗子了?何况他们当年在这开馆的时候,想必也没少经历过这一套考验。”

阿莲听乌有突然向着外人说话,真不知他是犯傻还是心大。她记完最后一页,收起文具,看向乌有:“师祖当年的武馆,也是这样立起来的?”

过往的故事她已知了七八成,很多血淋淋的伤处乌有也并不避讳,他总说这世上的阴晦不是你不看,它便不在了,早点知道总比事到临头来得好些。听见徒弟发问的乌有点了点头:“嗯……想来也是有一番风波吧。我入门晚,没有亲眼得见就是了。你师祖那样的性格,只要敢给她划出道道来,她必能在这套规矩里做得让你心服口服。她一向如此……”

“师祖”和“规矩”两个词挨上时,接下来多半不会讲到让人开心的回忆。阿莲赶紧改口:“……今晚吃什么?”这硬如镔铁的转话题,已算是这孩子急中生智的最好结果了。

“今晚啊……带你去下馆子!勾吴城第一的酒楼!我在那帮工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呢……那老几样招牌菜做的是真绝!”乌有抬头看看逐渐西沉的太阳,琢磨着也该到饭点了,起身去跟装修队的各位道辛苦了。

刚刚关于旧事的话题起了些许涟漪,又复归于平静。可阿莲忍不住继续思索,如果说师祖是如尺如矩的一代宗师,那么师父呢……师父那些年所作所为,该当如何形容呢?

阿莲只能想到一个让她在初春的煦风里有些胆寒的说法——倒不是恐惧她这位师父,而是后怕于乌有的种种险恶遭际,即使未曾亲眼得见,也让这位小小的女侠心生感慨。

师父他砸烂了那些规矩,又在那废墟上耐心地等待,直到新芽破土而出。新生的江湖风气或许也未必仁义,但它不沾半点殉道者的鲜血,它干干净净。

2

酒楼的名字叫汇仙居,听着很像从哪个古装剧里搬出来的,菜色装潢也都不错,被维多利亚“美食”洗礼多日的师徒二人就差指着菜谱对服务员说“给我炒一本来!”,在一众食客的目瞪口呆中大快朵颐。

乌有已经靠在椅背上喝起了茶,阿莲还是一副“我才吃个半饱”的模样。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长身体又学武功的乌萨斯女孩饭量同样惊人,不过乌有当年在食堂亲眼目睹嵯峨如何一人之力干光整锅米饭,还有幸见证刻俄柏如何把三米多高的派对蛋糕啃得只剩下馒头大小。他不是很意外。

“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阿莲正埋头啃钳兽大腿,下意识嗯了一声。思忖过后抬头看向乌有:“你要干嘛?”

女孩的警惕当然是有理由的。一般乌有提前通知她要做什么时,那多半不是小事。

“能干嘛啊?吃太饱的出去打架容易胃下垂的。”乌有看着一脸钳兽粉丝煲酱汁的小徒弟,忍俊不禁地拿起手巾给她擦了去:“想吃甜品不?比如桂花藕粉糕或者蜂蜜酒酿圆子?”

阿莲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起了期待。到底是小孩子,对于甜食没什么抵抗力。

结账出门走在大街上,乌有才叹了口气:“几位掌勺师傅应该都跳槽了,完全不是当年的味道……钳兽粉丝煲的底汤配方也换了,是嫌原来的做法太费时吧?”阿莲听着乌有自言自语,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发现他们正朝着回去的反方向走,她好奇什么样的甜品店值得师父带自己摸黑绕远路也要去吃?

是一家很小的传统糖水铺子,开在居民区的弄堂里,没有招牌,挂着一条颇有古意的幌子,店面虽旧,可收拾得干净整洁,第一眼看上去便让人心生好感。

乌有挑开门帘进了室内,这个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正趴在桌上写作业,想来是店家的孩子。听见来了客人少年自然起身招呼,可看到乌有后少年先是一愣,跟着如同见了鬼似的,连手中钢笔都扔在了地上,原本白皙的面庞霎时由红转青,额角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乌有并不太意外,甚至脸上有些意味复杂的苦笑。

跟在身后的阿莲看似面无表情,其实她心里已是千百个问号层出不穷,只不过事到如今乌有肯定不会她解释什么,有什么疑窦也得静观其变。

“我……我不能让你进去!”少年抓起一把格尺横在前胸,声音虽有些发颤,可架势却不含糊。阿莲一愣,这和师父教的本门起手式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这根本就是同一路的武功!

乌有叹了口气,自行搬了把椅子坐下:“本来我还没什么把握……看来你爹的确在这。”一句话让少年的脸色刷一下变得灰白,眼里的绝望让阿莲看了都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捏紧了乌有的衣袖。

“你,您……要是为当年的事而来,就请拿晚辈的性命相抵吧……”少年一咬牙,昂头站在乌有对面摆出个视死如归的架势,他的声音在发抖,可语气已是尽可能的坚定:“……楚师叔!”

3

小店那片刻鸦雀无声的气氛,被格尺坠地和阿莲惊呼一声师父所打破。

少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忘了眨。乌有的手指正抵在自己柔软的下颌根部,再往下几分便是咽喉。当年惨案的尸检报告里,有两人便是被抠破喉咙扯断气管而丧命,少年绝不怀疑自己这位“师叔”的指头能像捏碎饼干一样,要了自己的命。

他不敢动,是因为已经吓得腿脚发僵,他不敢喊,是紧张到喉咙痉挛根本发不出声音。他不是不知道乌有并未使半分力气,那两指只是抵在那而已,可他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倒是阿莲试图去拉开乌有的手臂,想了想又垂下双手站在一边。师父不着调,但在人命一事上向来有分寸,这她深信不疑。

“你在期待什么?说出这种大话后让我敬佩你英雄出少年,放你一马?”乌有收回手臂背在身后,少年呆立片刻后跌坐在地,捂着嗓子干呕起来。乌有蹲下身拍拍他的后背,一时竟当真像个疼惜师侄的长辈:“言语要和你心里的底气相称。人活一世当然可以不惜命,但是可别拿命去赌对方的同情。”

少年咬着牙侧过脸去,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回乌有的话:“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爹死在你手里……”

“见与不见,人都是会死的。有分别吗?”乌有冷笑了一声,痛彻肺腑的往事浮上心头。那个雨夜他便是眼睁睁看着师父在自己怀里过世,鲜血把自己贴身的内衣浸湿又变硬。拼命的念头在彼时的他心里,又何止颠倒过三千个来回?可终究他选择了最为屈辱和漫长的路,绕了一个大圈方才到达目的地,这世上多的是比死困难百倍的事。

后屋传来脚步与拐杖顿地的声音,还有个苍老男人的话音:“玢儿,这没你什么事,给我回屋去!”

已经理出些头绪的阿莲心想,如果没有当年的惨祸,面前这位自己也该叫声师伯。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他那已不灵便的腿脚,阿莲又紧张起来,她知道这时师父无论想做什么,在场几位无人拦得住分毫。

人命关天,可冤仇何止天高?

“你还是回来了……”老者站在离乌有十步开外的位置,端详着面前那位早不是印象中模样的小师弟,一声长叹:“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地,最终还是回了勾吴城。多可笑……明知道是个死局,还是像落叶归根一样,回来了……”

乌有面无表情,此时单纯的愤怒,遗憾或者伤感都很难形容他所思所想。倒退二十年他或许会酣战一番后死生有命各凭本事,可如今,他面前的只是个瘸了腿脚改了姓名开着家糖水铺子的寻常老翁,那刚毅稳重,武艺卓绝的大师兄,早随着当年那场腥气浓烈的秋雨而烟消云散。

“我来取样东西,取了就走。”乌有说着比划了个长条状物,以免对方误会自己要取的是他们父子的脑袋。老翁愣了愣,想明白的瞬间犹如被抽了筋骨一般,颓唐地低下了头:“你是一分一毫的念想也不给我留……”

乌有皱起了眉头:“需要我重复一遍你当年是怎么跟廉家划清界限的?比如你跪在蓟家家主面前痛哭流涕说‘师父糊涂,但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老翁浑身发抖,那双早已没了练家子精气的浑浊眼眸此时血色充盈:“你大嫂当时怀着身孕被他们扣在手里!换做是你……你……”

他说不下去了,他何尝不知道彼时乌有也记挂着自己的父母,那二位皆是半点武功和门路也没有的庄稼人。江湖险恶,“祸不及家人”这句话多数时候,也就只是一句话罢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选择了低头。

“所以十年前我回来的那次,没有找你。”乌有的语气淡淡的,各种情绪仿佛又渗入了回忆:“师恩是情,夫妻父子也是情。心中那杆秤上,师父的恩义对你来说是轻的,对师姐他们来说也是轻的,我却觉得重如天岳,仅此而已。”

“师妹……真的也是在你手里……”老翁说不下去,他心里知道答案。那场震惊大半个炎国江湖的喋血惨案里,投靠蓟家的师妹算是死者中尸身最完整的一个。她凝固着生前最后一个表情的脸上除了鲜血,还写满了不甘和悔意。仿佛是在惊愕曾经还肯放自己一马的小师弟,为何今日如此绝情。

殊不知人的善意就像池水,架不住水泵似地一抽又一抽。有一天人们被锋利嶙峋的池底割破了脚,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如此狠心。可笑,可笑。

4

那样东西装在一个木盒内,比手掌略长一些,没有漆面,木色古朴,精巧的黄铜锁扣并无锈蚀,显然是常常擦拭的结果。

乌有把它托在手里颠了颠,打开看了一眼后又小心地合上。老翁面如死灰地回身要走,却被乌有叫住:“这个时间还在营业吧?来两碗酒酿圆子,钱我照付。”

老翁身子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乌有:“你还肯认我这个……”

“想多了。”乌有收起木盒,拉着阿莲一同坐到桌旁:“我答应孩子带她吃甜品的,总不能言而无信。”

阿莲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回了句:“你自己想吃!少拉我当挡箭牌!”

老翁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到后屋的厨房。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阿莲满肚子想问的话却被乌有一句话挡了回去:“想问什么回家再说。”

阿莲也看出来师父此时有点异常,明明在剜肉碎骨一般地剖解往事,却一直用最平静的语气。就仿佛……他但凡流露出半分激动的情绪,整个人的理智就如同崩决的堤坝般再难成型。

被千钧恩怨压过的心头,哪有什么真正的云淡风轻呢……

等老翁带着玢儿将两碗酒酿圆子端出来时,早已人去厅空。两份钱压在菜单底下,与寻常结账的客人无异。

“爹……”少年搀扶着自己的父亲,能感受到他手凉得吓人:“楚师叔……不会再来了,对吗?”

老翁望着桌上两碗糖水,喃喃自语:“不会了,不会了……你师祖,你那些叔叔姑姑,你的两位姐姐,你娘……都不会再回来了……”

一滴苦泪落在了碗中,除了那几不可见的涟漪,于往事已无半分用处。

西风自起,故人自去。

5

阿莲攥着乌有的手,那只仅剩的左手,同样凉得吓人。一路上无论她说什么,乌有都不回答,只是越走越快,几乎是拉着阿莲小跑着回家。

“你是不是不舒……师父!师父!!”

几乎是推开自家院门的刹那乌有就坐倒在地,喉结滚动,一口鲜血喷在冰冷的石板砖上,点点滴滴,如洒红梅。阿莲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模样,急得登时眼泪夺眶而出。

乌有闭着眼,也有一颗泪珠悄然划过鼻翼和上唇,汇入他嘴角的血迹之中。

“没事的,心里有点堵……你把那通讯器放下,叫啥救护车呢!”乌有把阿莲拉回来,女孩眼泪汪汪地扯了一叠湿巾擦乌有嘴角的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终日好整以暇的师父如此脆弱:“你……真的没事?”

“没事……本来想吃口东西压一压这股心火,想想还是算了。吃到一半我这一口血吐到碗里,第二天咱们全都得上法治新闻,什么五旬老汉毒杀带女单身父亲……”

阿莲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此时发笑实在不妥,故而瞪起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旧伤瞒着我!”

乌有思考片刻:“那太多了。几个练家子身上没点旧伤陈病的,像肋骨断成几截插进内脏这种,多少会有点后遗症吧?放心,你师父身体底子好着呢,不打紧……”

阿莲听罢站起身又要去叫救护车,乌有这次也跟着从地上站起来,好说歹说把这丫头拎回了屋里。室内还没装修,并无漆料的异味,只不过偌大的空间除了两张折叠床和师徒俩的行李,再无别物,看着着实冷清。

“我想去外面坐会……房顶可以吗?”阿莲问道。

“行啊,一起。可惜今晚不是双月皆圆的好光景。”乌有漱了漱口,找了件厚实的外套扔给阿莲:“屋顶风大,别冻感冒了。”

看着自家师父提气纵身,一跃而上的身法,阿莲确信他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不过吐了血总归不是小事,师父也不是能挥霍身体本钱的年纪了,阿莲还是在琢磨改天拖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至于她的轻功自然还欠着火候,难以如此轻松地闪转腾挪,但借着蹬踹墙面的力道,也算是不搭梯子便可上房揭瓦的身手。

此时此刻,总该讲讲当年的另一些旧事了。

“你取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一根金簪子。”乌有从怀里取出那只木盒摩挲几下,没再打开:“大弟子新婚,你师祖给自己的徒媳妇送了这么份礼物,款式是老了些,但挑了最好的成色。”

后来这枚金簪的女主人挺着大肚子被当做要挟丈夫的人质,又和选择了低头的丈夫被驱赶着离开勾吴城。外乡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收到了一封字迹陌生但遣词熟悉的信件,落魄的男人认出,是同样逃出来的小师弟在向自己这位大师兄求助。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男人将信丢进了火盆,狠心之下连帮忙送信的善良青年也打昏之后沉入了池塘。当夜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似乎是嫌这人间凉薄无趣,小女婴只匆匆呆了数日,便回天上做她的自在仙童去了。

之后数年,蓟家似乎像被什么东西频频咬到痛处,对于当年应允的“放他一马”有了反悔之意,他只得继续流亡,逃出大炎后几至身无分文,不过他宁肯像驮兽一般在黑作坊的鞭打下卖苦力,也不肯做打把势卖艺的营生,更不肯将师父送的金簪拿出来典当换钱。前者后者,皆因心中有愧。

再后来他愈发相信天道好还,第二个孩子在三岁时染病夭折;自己在做工时被机器砸碎了踝骨落下残疾,却只得了个羞辱一般的赔偿便被撵了出去;就连一路不离不弃的爱妻,也在生下儿子后不久去世,临终前喃喃地说,自己想勾吴城那些梧桐树了。

于是他决定回去,无论蓟家要拿他如何,他也不介意用自己迟到十年的血性与他们拼上一拼。可带着儿子回到故乡便听说了消息,当年涉及陷害廉家一事的大小势力,无论是蓟家为首的豪强还是在后煽风点火的几大宗门,一夜之间被人下了战书,又在一夜之间伴着漫天大雪,百十位高手人死灯灭。

他知道是自己那位小师弟,也只能是那位看似天赋平平又性格憨厚,实则发起倔来谁都拗不过的小师弟。一时之间那点自我感动的血性化作泡影,只留下满满的羞愧与恐惧。无数个将他惊醒的梦中,都能看见小师弟周身浴血地站在自己床头,手起刀落取下自己这颗懦夫的人头。

又是十年,勾吴城不声不响地多了位卖糖水的小铺子,居民们多了位拄拐的老街坊,学校里多了位会武术的男同学,似乎没什么人会在提及那些故事,似乎那个梦魇般的小师弟再也不会回来。他将一些往事说给了儿子,甚至还把武功也教给他,自然不是指望他这唯一的牵挂再去蹚江湖浑水,倒不如说,他看着身有朝气的儿子习武的模样,恍然间能追忆几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听到这阿莲想起一个细节,那位名字里带玢的少年第一眼就认出乌有,那他们未来在勾吴城的日子岂不是……十年前的血案说是江湖内讧,官府不便出面,可若有人得知开武馆的楚师父就是当年雪夜杀人者,黑白两道上恐怕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孩子认出我,是因为进门的时候我拿着你师祖的扇子。他爹讲旧事倒也是细致,连这柄阴晴扇都说了。”

“也就是说……”阿莲琢磨着这其中来龙去脉:“万一他们爷俩要去报官,咱们就得跑路了对吧?”

面对徒弟的思路,乌有大笑起来,不置可否。阿莲气呼呼地转过头:“你们早就恩断义绝了,你怎么就敢指望他不出去乱说呢……”

“因为他很快就要走了。你这位……姑且叫一声师伯吧,心里还把自己当成个血性英雄的,就算是骗骗他自己,给个活下去的由头。可是见了我,哪怕我什么都不说,这份由头也要碎成一地了。你觉得这勾吴城,他还住得下么?”

乌有说得有些绕,阿莲一时没太明白,不过她一向相信师父的话。师徒俩短暂沉默的片刻,乌有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满满的话梅蜜饯,他一口一个地嚼。此时夜色正浓,月光也好。

6

之后几天,准时开工的装修队比之前效率快了不少,也不知道是确认了客户不好糊弄,还是乌有给的几处建议确实有效。午饭时工头还和乌有唠起了嗑,说城东一个开了好多年的糖水铺子突然贴了转让店铺,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要去那边忙活了。乌有听着只是附和,手里轻轻摇着那柄折扇。

阿莲今天心情不错,账算得差不多了,她拿着师父给的零花钱买了一包枣泥麻饼和云片糕,一路走一路吃。乌有让她去邮局寄三封信,目的地都是罗德岛的本舰。

“等她们收到信,估计我这边也装修得差不多了,唉……踢馆的要是能凑在一天之内折腾完就好了,愁啊!”乌有封好信后哀叹一声,牌子还没挂上就已经有小痞子模样的人围着门口探头探脑了。

“你明明挺轻松的嘛。真有事挂在心头的时候你才不会长吁短叹的呢!”阿莲把三封信装好:“是寄给你常提起的那三位朋友吧。雷姆必拓的克洛丝阿姨,维多利亚的炎熔阿姨……还有那位一顿一锅饭的时候嵯峨师父。”

“倒霉孩子!你怎么就记得这一茬!到时候记得多准备点饭菜,零食点心饮料这些也多买点。”

阿莲眼前一亮:“你要请这三位前辈来做客?”

“我这也算乔迁新居嘛……再说,真的很多年没见她们几位了。为师这辈子朋友不算少,但当真交心体己的,也不多。”

阿莲知道这几位与师父的渊源颇深,就连了结师门冤仇这样的大事,她们以及罗德岛的数位同事也没少帮忙搜寻情报。是以像“大师伯”这些年的坎坷履历,乌有早就心知肚明。

信寄了出去,阿莲溜溜达达地回了武馆。虽然还只装修了三成,但一想到这里是“家”,她心中热乎乎的。

乌有已经烧好了午饭。他单用一只左手切肉块茄子什么的已经够离谱了,直到阿莲亲眼目睹他单手切土豆丝,把女孩看得目瞪口呆:“其实你不用义肢也可以吧?”

“那不一样。少条膀子看着多可怜啊。”乌有晃了晃右边打结的袖筒,又压低声音说:“而且那是员工福利,没收我钱!正常做一条那种材质的你知道要多少钱吗……”

阿莲吃着饭忽然想起什么:“回来的路上有几个年轻人堵住我问是不是姓楚,流里流气的,他们也是盯上武馆的人派来的?”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姓倪,叫倪跌。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我就跑了。”

乌有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这些油嘴滑舌……哦,好像是我!”

“别笑了,师父!”阿莲只有在着急或者心疼的时候才脱口而出喊一声师父:“我怎么觉得事情没有寻常踢馆那么简单?他们不会要下什么黑手吧!”

“按规矩踢馆只是第一步。他们发现打不过我之后下黑手不是顺理成章?”乌有倒是不急,慢悠悠地夹了口菜:“雇些地痞围着院墙骂街哭丧啦,往大门上泼粪水啦,要不然干脆就绑架这家的小孩——说的就是你。嗯,都有可能。所以往后你出门多警醒着点,别光看路边哪有卖点心。”

阿莲被他说得饭都吃不下去了:“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报官啊!大炎,法治社会!”

“你不是说武行的事官府很多都管不了……”

乌有点点头:“真到了官府都不会再插手的地步反而简单了。不过如今不至于了,现在这个总馆的馆长是十几年前前任暴毙他才坐上去的,立些牌坊发些小财的胆子倒是有,与人结生死大仇可没必要。前任为什么死的,他其实心里最清楚。”

“这个人知道是你……?”

“知道有我,不知是我。”乌有一笑,给阿莲夹了块红烧肉。

阿莲忽然笑了:“你之前都不肯和我说这些。是真觉得我长大了?”

“是觉得你该懂了。总有一天你也会被叫楚师父楚掌门的。”

“就不能是楚大侠吗?其实四处流浪也挺有意思的……嗯,好吧,闯荡江湖!行了吧?”

阿莲——未来的楚大侠——洗着碗,问了她心底最后一个问题:“师父,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回来再跟这些规矩打交道的。龙门那边有大佬重金聘你,礼遇有加;就连国外都有人一路追着求你收徒,或者你也可以回罗德岛……为什么一定是勾吴城呢?”

“去了别处,也有规矩。合理的,蛮横的,杀人的,一样不缺。”乌有摇着扇子,望着院中一棵小树。装修队不止一次说把树砍了规划起来会省事很多,可乌有说他相中这地方就是因为这棵树,为此装修队没少在背后说这是个怪人。

那是一株梧桐树。

“勾吴城嘛……至少这几十年内,杀人的规矩不会再有了。不是舒心许多么?”

一阵西风骤起,阿莲下意识眯起眼睛,视线模糊时她仿佛看见那棵梧桐枝繁叶茂,巨木参天,树下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躺椅上安歇,数位面孔陌生的男女围拢而坐,有说有笑,她认出了眼底有威武神采的大师伯,更认出了四肢健全,人过中年却仍像孩子似的被师兄师姐围住揉脑袋的师父……

可转瞬之间一切恢复如初,梧桐仍是原本模样,树下也仍只是一袖空荡的乌有孤立于此,手中折扇轻摇,背对着自己远眺长空。身形一如往昔那般,不曾折脊,不曾低头。

阿莲没有再问什么。大师伯总算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叶落归根。所有的欢欣悲苦,爱恨恩仇,始于此,也当终于此。

故人自去,我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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