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皂苷事务所

有善有恶意之动

苦昼短

⚠️关于乌有和嵯峨一次不太美妙的度假经历,有大量原创情节和配角

⚠️无cp向

⚠️全文3w+,憋出来不易,想要红心蓝手和评论(磕头)



1,长假

印着罗德岛logo的飞行器,通常只会在有紧急通勤或超远距离行程的情况下,才会批给干员使用。因此,这会儿正靠在飞行器窗边俯瞰原始森林的嵯峨颇为不安:“施主,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公器私用?即便是博士特批的,恐怕连带着她也要挨骂吧。”

对面坐着的乌有倒是不紧不慢,正施施然翻阅一摞合订本的旅游杂志:“从本舰现在的位置,走陆路到这大炎西南腹地,恐怕假期结束了咱两个还在山路上赶呢。大师,既然拿了许可批示,咱就好好享受旅途嘛。”

嵯峨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看风景。实则眼前这般深林已经绵延了上百里,他们在飞行器上也看了数个小时,换作旁人早就腻了,可嵯峨依然看得饶有兴味,偶尔看见参天巨树之间掩映的村落和公路,都要感慨:“想不到大炎这开山修路的功夫,竟是连这险峰深谷等都不在话下。”

“嗯,这西南峰峦奇绝不逊于尚蜀,然而气候要更湿热,被视为瘴疠蛮荒之地多逾千年。可有人生活,就有这开路建城的意气在,这不现在旅游业倒是发展得独步一方了?”乌有说着指着杂志上一页全是美食指南的递给嵯峨看,果然投她所好,在嵯峨的目光流连于豆花米粉,汽锅羽兽,红焖菌子还有鲜花饼的时候,飞行器离开了森林空域,远处依稀能看见更多鳞次栉比的建筑。崇山之间的古老城市,正以她独有的胸襟拥抱文明。

巧的是,罗德岛在此地的办事处正好就在二人度假的景区附近,人流量大的地方医疗援助尤为重要,尤其应急感染等问题的处理上很难找得出比罗德岛更专业的;而罗德岛也正需要与当地有更多的合作发展,一拍即合。只不过办事处的规模还是不足让飞行器随意降落,此时便有位身披深蓝色干员外套的少年在地面指挥,手法和意识显然都是受过专业指导,很是老练。但等到飞行器停稳,乌有嵯峨二人从悬梯上来到地面,刚刚还严肃稳重的少年一把摘了护目镜,抖着大尾巴,几乎是步步大跳地扑进乌有怀里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叔!好久不见了——”

一声叔叫得乌有多少有点扎心,虽然这些年他早就接受自己外貌“英俊与成熟并存”这种事实了,可跟这小子嘴上还要斗几句,佯怒地揉了一把少年棕红色的卷发:“都长那么大个子了,过两年出门该有人喊你叔了!我这辈分被你喊得是蹭蹭往上涨,受不起啊!”

少年嘻嘻一笑,知道他乌有叔这张嘴能气得死人坐起来再咽气,当然避其锋芒,转头向只闻其名不曾见面的嵯峨时就恭敬了许多:“嵯峨师父您好。”知道她是出家人,还合什行了个像模像样的佛礼。嵯峨一向热情,还礼道:“小僧一路安好,不知施主怎么称呼?”

少年一边说话一边抢着给嵯峨搬那些大包小卷:“叫我凯珀尔就好。我是这儿的医疗预备干员,现在也负责对外交接……哦!这次你们度假的导游也是我,这一带我生活七八年啦,很熟的!”

乌有拎着他那轻装上阵的小旅行袋,路过凯珀尔的时候又摸了把他脑袋:“都住的惯?”“好着呢,学了很多,不过要学的更多。”凯珀尔抖了抖头上的立耳。乌有点了点头,末了还是补上了一句:“一直没回去看看你娘?”

凯珀尔脸上有些小小的失落:“她让我不要回雷姆必拓,跟外公,跟罗德岛好好生活。听我姨妈说,她早就再嫁人了……”

这样的局面,乌有也不好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头:“当年她百般困难也要把你送回炎国,就算母子缘浅,这段情意可不能忘。”凯珀尔也点头:“我知道。”嵯峨在一旁听他们打哑谜自然困惑,可乌有回头做了个待会儿说明的眼神,老友故交,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凯珀尔到底还是孩子,试图掩饰的兴奋被蹦蹦跳跳的脚步暴露无遗:“叔,徵光湖景区的门票我都安排好了,VIP,明天早上不用排队可以直接坐摆渡船上岛!今晚我带你们去古镇那边,有灯火表演还有……”

少年兴致勃勃的计划被乌有笑着摆手叫停:“你小子这么乐呵,是自己也想玩吧!”

被拆穿的凯珀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安排工作的时候说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放个假嘛……”

“得,这几天跟着叔叔玩吧。不过今晚算了,我和你嵯峨……姐,总得放置下行李,休息休息对不?”这会儿乌有也不纠结叔叔的称呼了。凯珀尔嘿嘿一笑:“房间早就给你们收拾好了,晚饭我去小吃街那边给你们打包点当地特色!哦,叔你是不是不吃辣……”

“咳……最好是没有辣味的……”

“好的好的,那嵯峨师父呢?”

“小僧也不太行……但想尝尝!”其实嵯峨较之东国人平均吃辣水平已经高了不少,但她在旅游杂志上看到炎国西南嗜酸喜辣,还是要有些心理防备。

办事处不算大,但预备好的空房间收拾得很是整洁,嵯峨一边逐个拆开她那些行李一边环顾:“说是度假,可还住着罗德岛的房子,小僧时不时恍然,像是在出差呢。”

“确实,大师,一般人度假可没有拎着家伙事的。”乌有说着,把她那柄薙刀搁在架子上。他自己明面上就拎了两套换洗衣服,至于一身行头里有无乾坤暗藏,那就只有他自个晓得了。嵯峨也带了几套便装,脖子上还挂着个指头大小的瓶形吊坠,她说是夕有一次心血来潮送的,不同寻常。

帮嵯峨安顿好后,两人也不着急各自回屋休息,一边看着终端上的炎国地方台,一边聊天,度假相关一路上也说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聊到那叫凯珀尔的少年身上。

“大师还记得八年前那次雷姆必拓的外勤吗?克洛丝恩人有参与,我在本舰负责整理了一部分行动记录……”

嵯峨点头:“是协助清剿‘去源石化’邪教的那次,小僧记得。”

“嗯……去源石化算是个不主流的学说,并非所有支持者都像邪教徒那样极端。”乌有纠正了她的说法:“盘踞雷姆必拓的邪教名字很怪,是当地土著语言的音译。一定要翻译成通用语大概可以称为,大地的子嗣。”

这在罗德岛内部也算得上比较机密的行动了,面向全体公开的信息少之又少,完全没有参与的嵯峨只能记住当时的干员行动状况:“施主你后来突然急匆匆地出去了一趟,也是和大地子嗣的事相关?”

乌有点头:“去接洽凯珀尔那孩子,作为‘教众’引渡回炎国。”

“他是……?”

“他母亲是炎国人,嫁到了雷姆必拓。”乌有想起凯珀尔的身世不禁叹了口气:“她忍受不了好赌暴力的丈夫而离家出走,小小年纪的孩子就跟着穷困潦倒的爹加入了大地子嗣……”

“那一年他还太小了,入教也并非本人意愿。大地子嗣被剿灭后,我们得知他爹已经参与献祭而死,母亲虽不愿意继续抚养这个会让她想起伤心事的儿子,但还是以大炎子民的身份想尽办法办了很多手续,把凯珀尔送到了他身在炎国的外公那里。”

说到这乌有挽起袖子指了指手腕部位:“说来可笑可悲,鼓吹去源石化的大地子嗣入教仪式,就是在这里种一枚特殊的源石……”

嵯峨脸上陡然变色:“竟如此……那这孩子岂不也是……”

乌有点头又摇头:“那群邪教头子具体如何捣鼓的,我没参与全程,不甚清楚。总之凯珀尔的体检报告称其为‘不会恶化和传染’的案例。源石的问题,不是他本人体质如何。但总归这孩子也被算成了感染者,诸多不便。一来二去,就留在这里的办事处学习工作了。”

“阿弥陀佛……”嵯峨喃喃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听到如此故事自然难过。

“那小子挺不错的。”乌有回忆起往事:“看得出很害怕,可是一路上忍着不哭不闹。后来还时不时给我寄明信片。咳,大师,我挑来这里度假,也有一部分私心是想来看看这孩子。”

嵯峨笑着点了点头:“施主颇有孩子缘的,在本舰也经常看见你被一群孩子围着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乌有苦笑,正好终端里在播一个家庭剧,幼儿园里十几个孩子正围着主角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他用遥控器指了指屏幕:“喏,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2,纵歌

从高空俯瞰的徵光湖,像一颗嵌入群山之间的苍蓝色巨大宝珠。自东南一直延伸到湖心的狭长半岛则被开发成如今的徵光湖景区,游客络绎,旺季的门票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但此时拿着两张VIP通道票的乌有嵯峨却并不急着登岛,既然VIP票没有入园的时间限制,他们索性先从环湖一带的步行街开始游览。因为价格更亲民的缘故,环湖的景点反而更加热闹,最拥挤处人们顶着大太阳摩肩接踵,是玩是受罪,当事人心里估计也是五味杂陈。

乌有嵯峨这会儿正找了个沿街酒馆乘凉,躲在大遮阳伞下一人一杯当地特色的冰镇酸角汁,回想起刚刚乌有从自己口袋里揪出一个扒手的指头,还笑眯眯同他握了握手说“兄弟辛苦”,吓得那估计刚入行不久的毛头小子落荒而逃,嵯峨笑到把吸管都咬瘪了:“施主你也真是,小僧听说有些扒手作案会在手里暗藏刀片,就不怕他伤了你?”

乌有笑着摊了摊自己的巴掌:“那真算他本事。”此言倒不是托大,乌有于本门武艺上勤修多年,即便不是横练的路数,一双久经锤炼的手掌,也不是寻常人用裁纸刀割得破的。不过皮糙肉厚的汉子偏偏架不住一口辣椒,回想起昨晚凯珀尔拎回来的小吃和他信誓旦旦“我重复好多次了要不辣!”的说辞,乌有还是觉得舌头发麻,怀疑当地人的炊具都被辣椒腌渍得入了味。反倒是嵯峨吃得很开心,以至于第一次围观她饭量的凯珀尔表情从觉察异样到强忍震惊再到目瞪口呆,最后连称呼都不知不觉地改了:“姐!您慢点吃!汤就别喝了吧……”

“他还真管你叫上姐了,到我这又成叔叔了。”乌有半真半假地叹息:“大师你这些年也真是,样貌愣没半点变化。我这眼角都有皱纹了……”

“唔,博士说小僧这是无凡俗事挂心头,年岁也跟着网开一面。”嵯峨说着,望向对面的远山和蓝到透出紫意的徵光湖湖水:“其实小僧既是众生一芥,又岂能真的了无挂碍呢?博士这是拿小僧玩笑呢。”

乌有也循着她的目光远眺,果是湖光山色不同凡响,远瞥一角便犹如暑热之中有了丝丝沁凉。他半像在和嵯峨对话,又半像在喃喃自语:“你到底比大多数人都更明白何为拿的起放的下……比我明白……”

远景看尽,近处也有风光。比如对面的几家纪念品铺子,不高的单层小屋配合盎然古意的装潢,顶层铺种了大丛大丛的鲜花,垂下的枝条掩映的摘牌,分外好看。饮料喝光的二人正想着去对面给朋友挑些伴手礼,此时那屋顶花丛中却钻出个娇小身影,手执长柄的铁皮水壶,哼着小曲儿逐盆浇花。

有路过的游客也停下来观望,鲜花美人耐看,这歌声更是从发音到曲调都不同于当地的民谣。许是那白发的阿纳缇姑娘唱得兴起,抛下水壶坐在缘的木栏杆上,声量也高了更多。刺绣精良的裙摆遮不住她那双白皙裸足,摇啊晃地垂在花枝间,一派烂漫。

“这似乎不是本地的山歌?施主可听得懂?”嵯峨是默认了乌有无所不知,就是不知也能不眨眼地给她现诌一个。不过这次乌有可没胡说,他多听片刻后摸着下巴说道:“像是千年之前的炎国中古官话,歌词……唔,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像是长吉先生的诗词谱曲啊。”

嵯峨也读过数本大炎诗集,自然知道这位千载之前诗风诡谲绮丽又英年早逝的长吉先生,听乌有道出两句词儿后想起更多:“莫不是长吉先生的苦昼短?咏叹时光飞逝又泰然以对,小僧很是喜欢。”

乌有点头,望向对面楼顶忘我长歌的少女,自言自语道:“苦昼短啊……揽客手法俗了点,歌选得倒挺有气魄。”正说着,少女一曲歌罢,在街上聚来的十几名游客掌声中就要起身,可她似乎忘了自己是坐在栏杆上的!身子直起的刹那,悬空双脚又没依托,刚刚好鼓掌的人群吓得登时四散,眼看着姑娘就要直挺挺地坠下楼去——

——她却不知怎得双手一撑栏杆,轻飘飘地又将自己托回原处,动作轻灵,连周遭花枝都未被惊动。

原来是临走前还要耍个花活,虚惊一场的游客中开始有人大声叫好,可少女这次真的玩够了,向内一跃说走就走,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前还对着远处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乌有和嵯峨的方向。

除了嵯峨,没有人察觉到在少女似要坠楼的一刻,乌有的脚蹬在了椅子横栏上,街道不宽不窄,这个距离他有信心飞身出去接住那姑娘,阻止一场惨剧。既是个玩笑,他自然不动声色,旁人看了,不过是这男人换了个坐姿,翘起二郎腿。

可那少女的鬼脸,莫不是看出这十几米开外有人想搭救自己?

乌有和嵯峨都不太信巧合。

不过这终究也只是个小小插曲,眼看日头要上天顶,想着该吃些午饭的二人琢磨起接下来的行程。“施主,你认真的?去吃连锁快餐?”嵯峨看乌有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有些惊讶:“小僧还有许多想品尝的当地特色……”

“大师,你是了解我的。”乌有正色道:“我真不能吃辣,酸辣也是辣!”

“也不都是辣味呀,比如这家的凉糕还有乳饼……”

最后还是乌有妥协,二人决定去吃米线。汤鲜油热,砂锅中汆烫薄切的兽片鳞肉,清鲜时蔬,味道好得让人险些咬了舌头。不知景区照顾外地游客口味,还是昨天凯珀尔其实忘记了不加辣的事,这一顿没再把乌有辣得面红耳赤,不过热汤的雾气冲得他眼镜都快滴出水了,不得不摘了再吃。

许是错觉,熙熙攘攘的餐馆里,嵯峨也隐隐听见了少女哼唱那首苦昼短的声音。不过一来并无人影,二来声音实在是缥缈,她并未宣之于口。但嵯峨抬头时正与乌有眼神相碰,没了镜片掩饰,男人眸中精光暗涌,严肃而沉默地回应着:“我也听见了。”

3,夜话

徵光湖景区内,VIP游客的住宿区域是最豪华也最清净的,入夜之后所有的喧嚣都扰不到休息区的贵宾。嵯峨习惯早睡,吃了晚饭后就独自回屋歇了,少年心性的凯珀尔则在乌有的默许下,跑去湖中心的夜幕嘉年华玩了个不亦乐乎。剩下乌有一个人,竟有些无所事事了。

之前在罗德岛忙到脚不沾地,或者出外勤和各种腌臜人事打交道,那会儿乌有无比盼着休个啥也不用思虑的长假,自己往床上一躺,闭眼睡到黑白颠倒才好。可真到了只需他放松的假期,偏偏大事小事一桩桩在乌有脑海里乱窜,度假村又大又软的床睡得他如芒在背,各种游乐项目两天也不过玩了三分之一。坐在屋里望天出神的乌有自嘲一句:“劳碌命,享不来福呀。”边说着,拇指边在食中无名三指关节处来回掐动。

无事不问卜,按说眼下并无异象,乌有不知道自己不由自主地掐算些什么,也说不清这个含糊的卦象究竟祸福几何。不过要说这世上谁最不信窥天命那一套,那也得是他楚某人了。若是真能知晓何为命定,世上又不知多出多少自在人呢?

左右闷在屋里无趣,乌有拎上那半瓶搁在床头的当地土酒,来院中吸口气,足下发力身似羽箭,跃上房顶一撩衣袍盘膝坐下,动作行云流水煞是潇洒,唯独可惜四下无人观赏。好在天上双月俱明,乌有望天小酌,此时倒觉出几分惬意来。

而不速之客也就在此时来到他面前,步子不紧不慢,显然也是个闲逛的夜游神。乌有并不去看,直到那人走得近了,几乎就站在自己的院子中,才低头瞥见——哦哟,倒也不算生人,不正是前几日在环湖步行街见过的那位浇花唱歌的阿纳缇姑娘么?

他们同时认出来彼此,也同时略一点头算打过招呼。那姑娘独自一人,散发白裙素面朝天,若不是一双宝蓝色的明眸很有神采,乌有只怕要当她是梦游出来的,见这美貌女子站在院中死盯着自己看,换了旁个男人恐怕心里要多些七七八八,乌有最先被唤醒的却是警惕本能,他想起那天和嵯峨返回办事处的路上,从米线铺子再到几处景点,时不时就能听见这女孩哼唱苦昼短的歌声……

“大师,你说这世上还有这等……源石技艺么?我单知道莱塔尼亚是有用乐音施法的术师,不过要把一首歌钉在人耳边时不时回荡,恐怕也不是寻常手段吧?”

嵯峨倒看得平淡许多:“小僧并未觉察到什么敌意,或许……只是孩童小小玩笑吧。”

话虽如此,两位已在罗德岛久经战阵的精英干员还是把这异常埋在心里,今天再见那位小阿纳缇,乌有不得不防。

“你是罗德岛的员工?”反而是少女先开的口,有着当地乡音的炎国话,脆生生的。

乌有见招拆招,接她的问:“姑娘看来是对敝司颇熟悉了?我倒对姑娘有个谢字,不曾当面言说。”

少女蹙眉:“谢我什么?”

“那日姑娘清歌,一遍不算,还追着我与友人身后来来回回唱了五十余次,如此厚意,当得一谢吧?”

乌有说着还有模有样叉手行礼,他这话中明显带了深意,少女闻言却露出个得意笑容:“你夸我唱得好,我便多给你们唱几遍,这有什么。”末了她又补上一句:“我只会这么一首,你想听别的那可没有。”

“好说,好说……姑娘怎么称呼?”

乌有一时也辨不清这少女底细,干脆拉长战线。

“那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少女毫不客气。

“乌有。”乌有这些年需要“报真名”时都用这个代号。少女皱着眉头咂摸,一脸“这是什么鬼名字”的意味,最后也开口自报家门:“童沉。”

“唔,童姑娘。相逢是缘,再见更是缘分不浅,冒昧问一句,是寻罗德岛有什么事吗?”

没想到童沉歪了歪脑袋:“你们来我这儿,还问我有什么事?乌有,你是不是很喜欢管闲事?”

这话已很是无礼,好在乌有对着姑娘东一爬犁西一扫帚的说话方式有所准备,不仅不恼,反而又饮一口后笑嘻嘻回道:“天下人管天下事,童姑娘一定要加这个闲字,那我管的便是闲事了。”

童沉点了点头,听他如此言语,扭头就走。她面上倒也看不出愠怒或者无聊,当真是来去如风。乌有自恃眼力不差,可那一瞬竟有些恍惚,眼神再聚焦时,童沉白衣飘飘的身影已在几十步开外,很快隐入阔叶之间不见踪影。

或许这丫头身上本就处处透露着古怪,乌有并未多做惊讶,他晃晃手中只余个瓶底的土酒,像自说自话一般:“居然能把你吵醒了,大师,你怎么看这孩子?”

“并无恶意,至少今晚她与施主对话,句句发自本心。”乌有身后露出嵯峨毛绒绒的脑袋,她也轻松跃上屋顶:“只不过,小僧是被种莫名压力唤醒的,这倒是不太寻常。”

两个都没什么睡意了的友人在房顶闲聊望月,话头不知何时又拐到了凯珀尔身上,接着便说到了“大地子嗣”这个邪教。“他们明明以去源石为理论,为什么又要在教徒身上种植源石……难道是籍此迫使他们效忠?”嵯峨不解这个问题,她看过凯珀尔的手腕,体表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结晶,不会生长,也没有给他带来不适,只不过颜色却是奇异的乳白,不同寻常。

“也有这一层意思在吧,更多则是一种……测试?我看他们整个事件的卷宗整理也是讳莫如深,似乎是怕明言之下有人效仿。”乌有回忆起自己了解的内容,其实也是犹如雾里看花:“这个邪教鼓吹的是摆脱现在为诸国所用,由天灾而来的源石,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们自己捣鼓出来的“人造源石”,试想如果真有能提供能量却不致感染的新源石被少数人掌握,恐怕这片大地我们能设想的所有财富权力,都会攥在这群人手中吧……”

这样的诱惑之下,泯灭人性,用被蛊惑的教徒性命来堆企图是结果,也并非意料之外了。

“但覆灭之前他们还是失败了。也是,天道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这般大恶,总该开眼看看人间了。”乌有这话说得有些怨怼在,嵯峨知他所指,只合什低诵了句佛号,这时远处凯珀尔兴奋蹦跳的身影出现了,乌有笑了一声:“这小子……我还以为他能在那边玩到后半夜呢!”

“叔,你们不去玩,咋在这房顶上看光景啊!”凯珀尔打量了这高度,左右又没看见梯子之类,难以置信:“你们不会是……跳上去的吧?”

乌有没有回答,只是纵身跳回地面,轻盈得如同一团棉絮落入油缸,不起半分声响。他走近见凯珀尔玩得身上热汗未消,还一股子烟花烧烤的焦糊味,揉了他脑袋一把道:“赶紧洗洗睡觉。”这下凯珀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叔,说好了我给你们二位当导游,结果就我一个人到处疯玩……”

“那有啥,个人有个人修行,你玩你的,我和你嵯峨姐再逛两天呢就再去附近城镇上看看,本来休假也没打算全在这水上公园里过。”

凯珀尔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函:“我回来路上遇到景区工作人员,像个经理的模样,他塞给我的。”

嵯峨也从房顶上下来:“看这格式像是工作文件?小僧知道罗德岛是与徵光湖有些医疗项目合作的。”

“其实不是给我的。那位先生说观月崖开园仪式那天邀请你们二位去参与嘉宾会,里面是注意事项。”凯珀尔也是一脸迷惑:“拦住我问是不是办事处的干员,然后急匆匆塞给我这封信就走了,怪得很。叔,开发商里有你认识的吗?”

乌有拈着那张信纸和嵯峨交换了个眼神,嵯峨点点头,回答与乌有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小僧觉得不妨一去。”

而暮色深浓的林子里,童沉正在几乎脚不沾地的奔走,身影快到仿佛在掠空飞行,脸上却皱着眉抿着唇用鼻音哼着她那首歌,看不出半分发力的神色。忽然少女毫无预兆地停住脚步,甚至后退了两步,而有几个人影从对面的阴翳中走出。

童沉眉头拧出全然不像个孩子该有的愁容:“你们就这么急?”

“您见笑了,第一份‘祭礼’已准备停当。”对应她的是极为纯熟的炎国话,标准得像在播音,却殊无感情。

童沉站在原地,垂着头,娇小身影抖了几抖,那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善。”

4,武夫

乌有很少穿他那身藏青色的正装,理由是太过笔挺单薄,藏不下自己身上那些零碎儿。嘉宾会规模不小,入门就过了三次安检,工作人员看看他手中的折扇,只当是这炎国男子附庸风雅的玩意,礼貌地还了回去。

嵯峨就没这么方便,穿着一身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鹅黄绸缎礼服长裙,无论是薙刀还是短棍都不可能顺进会场,真有什么不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二人之所以这般如临大敌,倒也不是发现这酒会有什么明显破绽,他们回去当天就把所有流程和信息都查了一遍,从给凯珀尔递信的工作人员具体信息,到参与嘉宾会的全体新项目投资人员,再到开发商的所有公开个人信息,看上去都无异常。但邀请终究来得古怪,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先生,请随我这边来。”服务生模样的女士用标准的笑容和手势示意乌有,又有另一人引导嵯峨上了对面的电梯。“我们还不是去同一个地方?”乌有疑问,回应他的是服务生通用话术:“这是会场安排,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并非完全被动。乌有的右侧耳钉与嵯峨的项链坠都是微型的对讲设备,分开之前,二人极快地交换了眼神。

乌有就这样被引领着上了高层,又在七弯八拐的廊道中走过数个装潢华丽的房间,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这弯弯绕弄得南北不辨,最后邀请他落座的是个宽阔却并无旁人的会议室,服务生端来造型仿古的杯具:“先生请用茶。”却被乌有摆手拒绝,他坐在客位上环顾四下,不问也不答,服务生只能带上门后离去,偌大个房间只剩下满心疑惑的乌有。他顺手捏了捏耳垂上那枚对讲器,里面却是一阵嘈杂的噪音,显然这楼中有屏蔽外来信号的装置,算计到如此地步,乌有不由得叹口气承认是对方棋高一着。

这栋豪华商厦位于徵光湖景区的东南,整个园区都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从落地大窗向外远眺,目光越过重重林木,能看见今日开园的观月崖景区那根高到令人咋舌的立柱,可观景可拍照,据说入夜之后其上还会有焰火和歌舞表演,今日入园的客流量也因这些新奇项目而达到整个季度的高峰。左右无事,乌有盯着那根立柱,以指为尺比量了高度和倾角,在家乡学来盖房的知识中就包括立柱时判断是否稳固,本来是无意之举,略一比测却让乌有脸色大变,猛站起身冲到窗边——

这柱子在一点点倾斜!

一瞬间千百种可怕后果在乌有脑海中翻腾,这样一根巨柱下可是密集到转身都困难的游客大群!一旦柱子倒下将是怎样一番踩踏和死伤!这番想象中的惨相让乌有额角青筋暴起,他强自镇定下来,又仔细观测了那柱子的倾角,可余光透过玻璃时却不经意瞥见下层阳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白发蓝眸的阿纳缇,也趴在栏杆上远眺那一点点歪斜的立柱——是童沉!

很多零碎的信息在乌有心中拼出了个大概,让原本惊急的男人心中更多了股汹涌的怒火。他必须离开,他必须做什么!就在乌有几乎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后脑被冰凉的硬物重重顶住,一个明显带着外国口音的男声在身后喝道:“别动!”

乌有立刻举起双手。他知道那顶着自己的玩意是啥,再小的手炮,照着后脑勺来一发那都不是开玩笑。此时更多身影从这室内“浮现”出来,都穿着统一而有奇异装置的黑色衣裤,却种族各异,显然这隐匿的手段并非萨弗拉的天赋,多半是外物的技术。

瞬间陷入被动,乌有不由有些懊恼和后怕,更多却是在琢磨脱身之法。见这家伙不声不响老实地过了头,用手炮顶着他的男人又狠狠向前一撞,乌有不与他用强,假装无计可施地被逼退到沙发前,立刻又有人咔哒一声给他双腕拷在了一处。乌有认得出这手铐的制式,用来限制拥有提升肉身强度源石技艺的危险分子,就连罗德岛的研发部门也没做到量产这玩意。

……拿这玩意拷我还真是有点大材小用啊。乌有心中自嘲,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这群凶汉看在眼里,又被厉声警告“老实点!”见这群人一不夺命二不拷问,似乎除了把他扣在这也没有别的意思,乌有心中愈发冷静下来,眼下是大敌当前,外面是大难临头,他必须脱身……

持手炮的男人见乌有当真侧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在背后冷冷地嗤笑一声:“炎国人,练家子……哼,也就是这么块料罢了。什么锤炼筋骨的土办法,铳口底下都给你打成一滩血肉!”

他用的是通用语,不过似乎也并不担心乌有能够听懂。乌有并不动怒,反而笑嘻嘻地自说自话起来:“好汉看来挺了解大炎嘛,那可知道中古时期有一炎国传说?是讲那磨镜娘子……”

对方显然没有和乌有聊天的意思,呵斥一声闭嘴。乌有仍不紧不慢地叙述:“可脑后藏匕而不伤,抽之即用……”

话音未落,刚刚还作悠然之态的乌有脑袋向后猛然一撞——后脑与铳口相碰之处赫然是令人瞠目的金属脆响!震得持械男人半条手臂都在发麻,尚未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乌有一个侧身撞进胸怀!能为他们提供隐匿的防护服显然扛不住武夫的一记贴山靠,瞬间连人带铳飞出七八丈远,砸出一片稀里哗啦的乱响。

乌有敢如此兵行险着当然不是他也能颅后藏刀,只不过为了戴头上那顶礼帽来配这身正装,他用一根铜簪把自己的三股大辫盘在脑后,瞅准了用铜簪与铳口相撞才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脱身。虽未挫伤颅骨,也震得他自己有些眼前发黑,属实是不当效仿的死中求活。

这会儿乌有依然双手被拷,不过腿脚膝胯肩肘头都是自由,其余众人扑上来想拦他逃脱,可论及近身搏杀,当真是乌有让了一双手他们都难占上风,不出片刻歪七扭八瘫了一地,皆是被乌有一肩或是一腿放倒,事出紧急又不明原委,乌有出手又准又狠,却并无一记杀招。

可对方未必如他那样仁义。一声手炮轰鸣骤然响起,子弹堪堪擦着乌有脖颈而过,将他身后一樽花瓶打得粉碎!

是最先被乌有撞出去的那个持铳男人,他泄愤一般连补几发,打得墙壁茶几上瞬间多出数个冒烟弹孔。可他低估了乌有的闪避,一个躺地前滚将这些杀机系数躲过。

“马诺埃尔!你xx疯了!没有让我们杀人!”倒在地上的其他同伴捂着胸口大叫。如果刚刚这个马诺埃尔用通用语嘲讽乌有时,还只能大概判断出他有雷姆必拓口音,那么现在乌有听了这字正腔圆的雷姆必拓粗口,已然确信刚刚自己的猜测不错。

马诺埃尔恨恨地丢下打空弹夹的手炮,擦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丝:“鬼丫头骗了我们!这根本就是个怪……”话未说完,乌有拷在一处的双拳就自上而下兜头砸落,带着这位炎国武夫竭力克制后的怒意,把这口无遮拦的男人砸了个面门开花,鲜血迸流。

唯一一记重手算是给个教训,乌有并不恋战,借势一个纵越撞向落地窗的玻璃——高层建筑物的玻璃都是碎裂也会呈颗粒状的材质,不必担心把乌有扎成个血肉模糊的花瓜。从这高度跳到楼下阳台,有轻功傍身的乌有毫发无伤,倒是面前的童沉仍然站在这里,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童沉皱着眉躲开地上那些碎玻璃,抬头看看乌有,表情反而像在谴责对方做错了什么:“你就不能乖乖喝了茶睡一觉吗?他们朝你开火了?”

一直神经紧绷的乌有,这时才感觉到刚刚子弹擦过的脖颈有刺痛传来,他抬手去擦,瞬间满手背都是血迹。童沉似乎想上前替他做点什么,看见乌有的表情还是退了回去。面前的男人脸色阴沉,与往日里的随和模样判若两人:“童小姐,你与令尊无论有什么矛盾,这搭上人命的‘玩笑’都开得过分了。”

童沉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转向去看那远处的立柱,已歪斜得几乎没入树冠层中:“我不想你被砸死,还有你那位和尚朋友。但是你们在那,应该会去多管闲事,救下不少人吧……”少女满不在乎的语气,听得乌有胸口像卡了一团即将炸裂的炭火,烧得男人声音都有些嘶哑:“童沉!”

一根白皙的手指伸在半空,视觉错位之下,仿佛正搭在那远处摇摇欲坠的立柱上。童沉全然不理会乌有的怒意,像个一点点推倒积木的顽童般自得其乐,甚至哼唱起那首她最爱的苦昼短。此刻的乌有告诉自己,不能再把这个疯子视作寻常妇孺,尽管童沉身上诸多古怪他仍未猜透,可漠视人命至此的大恶当前,他必须出手!

可童沉的身法依旧那么诡异,在乌有逼近的一瞬,仿佛凭空从护栏间穿出,留给男人一个嘲弄似得笑容后,娇小的阿纳缇直直从半空坠落,落入身后一片深林高树,落入这万座丛山——

5,地脉

乌有和嵯峨在调查徵光湖景区背景资料时,怀疑过很多人,不能出口的部分甚至包括凯珀尔——那封邀请函确确实实经他之手转达的——然而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想到会是童沉,即使知道投资徵光湖的财团首席是位叫童利生的炎国男人,也在童家公开的家庭关系中看见了“义女  童沉”的照片。浇着花唱着歌的少女,蓄意用自家产业酿一场人间惨剧的少女,任谁也难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可骇人的事实便是如此。乌有在童沉坠楼的一刻也飞身从阳台跃下,只不过初见时他想救人,这次他要抓人!

但是轻功毕竟不是法术,饶是乌有训练过高空落地的技法,双手被缚难以平衡,踩踏树木借力和缓冲都困难许多,落地的时候更是震得他脚踝生疼。而这时童沉早已跑出百十步开外,小小的白裙身影几乎消失在密林之间,乌有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追赶的步伐快如奔雷,深林草木中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的距离,愣是被这习武之人以双腿越缩越短。

追得近了乌有才发现,童沉并不在“跑”,她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在随意移动,甚至能很有余裕地回头看一眼乌有后再度和他拉开距离。换作旁人见自己撵不上个小小女孩多半要心生焦躁,可乌有是遇强则强的性子,专注之时眼中早就剥离了性别年龄,何况他对童沉古怪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是他为何执意抓住她闹个明白。

此时耳钉形状的对讲器终于再度收到了信号,嵯峨的大嗓门伴随着一阵乒乒乓乓响起:“施主!你那边如何!小僧刚刚打出正门——”

正提着一口气狂奔的乌有本不想说话,他尽可能简洁地回复:“无事!东南方,垂星瀑布!”这一开口底气流泄,原本就心跳如鼓的胸口涌上一阵火辣辣的酸痛,童沉反而放慢了脚步,犹如在遛着身后追兵一般悠然自得:“乌有先生,你要我追到瀑布里面么?”此时二人耳畔已经响起垂星瀑布的轰鸣,现在正是汛期,瀑布附近的几处景点出于安全考虑都已关闭,他们追到了景区最僻静无人的所在。童沉一路“跑”一路随手抚摸或是挥舞,每一次怪异动作后就有一株树枝或者一堆土块朝乌有砸过来,并不朝他身上招呼,只是拦他的前路,可乌有仍然穷追不舍,脖颈被子弹擦伤的地方,鲜血已洇出巴掌大的一片,他全不理会,既然到现在自己都还能跑能动,说明没有伤及大血管。

童沉踩在瀑布边的白石堆上时停了脚步,她似乎终于玩腻了:“回去吧,再追下去你要累死了。”可乌有只当做没听见,电光石火之间他飞身而至,双手几乎碰到童沉的肩膀,尽管这姑娘有古怪力量可以辅助她高速移动,可一旦近身就暴露出她并无半分格斗常识,慌乱之下童沉飞速移动到瀑布下方的溪潭当中,可左臂的衣袖被抓,这一动,整个被乌有撕扯下来!

瞬间童沉面色阴沉得再没半分孩子气,乌有也攥着那块布料一时目瞪口呆。双方倒不是因为这行为的无礼而愤怒或惭愧——童沉露出的手臂上布满累累的源石,不,或许应该说她的手腕根本就是长在一截半透明的灰白源石柱上,被侵蚀到几乎已经看不见肉体的存在。

“你太喜欢多管闲事了,乌有。”此刻的童沉声音像换成了阴郁而沙哑的成年女性,在她十几步之外的乌有也念出了那个唯一的可能:“大地的子嗣。你是他们的人……”

话未说完他头顶已布满阴翳,这次被童沉古怪法术带起的,是百十块瀑布与溪谷中的白色巨石,连累年激流都不能撼动都石块此时拔地而起,密密麻麻悬停在乌有的头顶与四周,如同天罗地网。

满脸怒色的少女高举着自己可怖的左臂:“多管闲事会死的,你为什么?”

乌有抬头看了看这漫天巨石,一旦下落,自己几乎难逃一死。可他语气反而格外坚定而平静:“我说过,天下人管天下事。”

童沉闭上了眼睛。随着手臂垂落,巨石如夺命的暴雨般轰然坠下……

没有她预料中的惨叫和血肉横飞,乌有在躲避之余甚至迎上一块尖锐的落石伸出手臂,借那坠落的巨大冲击撞断了手上的镣铐,只不过石块也顺势擦破了他双腕的皮肉,被落石砸得水花激荡的潭中,有了点点滴滴的血迹。

童沉轻轻叹了口气,在最后关头她到底还是收回了杀心,九成落石都向四下里飞落,而不是去真的砸乌有的头。乌有自然也明白这是她的手下留情,低头看看自己血淋淋的双腕,蓦然勾起心底大恸的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回忆:“你是用观月崖的游客在血祭?”

“这些真的和你无关,回去吧。”童沉不想多做解释,却也不否认自己与大地子嗣的关系。

“那是人命!”乌有怒喝道。

童沉忽然极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你懂什么!你又没有身负血海深仇!你懂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对千百条人命都可以漠视的少女面对此时乌有的表情,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恐惧。反正已经无话可说,童沉一扭头跑入对面的密林,留下乌有一个人站在瀑布轰响的潭水之中……

乌有像是被急怒冲散了神智,呆立在水中一动不动,直到身后有呼喊他名字的嗓音由远及近:“乌有——乌有施主!!!”才将他拉回现实,跟着掌心传来刺痛,乌有才恍然自己刚刚骤然惊怒地攥拳,不算长的指甲竟生生抠破了掌心皮肤,挖出四个淤血的伤口来。

嵯峨赶到时跑得大汗淋漓,礼服裙子更是大腿中部往下的部分全部被撕掉,露出她两条沾满污泥草屑的光腿。乌有登时额头青筋鼓动:“他们敢对你这般无礼?!”

“非也非也!是小僧自己觉得这衣裙行路不便,才撕开的。那些人只是想哄小僧喝些有问题的茶水,被小僧察觉后也只是略作阻拦,并未有拼命之意。”嵯峨嘴上这么说,但向来没有一番苦战也绝难从正门突围。她盯着乌有煞白的脸和血色倒灌的瞳仁:“施主,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一瞬间千百句言语,连同未褪的愤怒,焦急和痛苦争先恐后涌上乌有的喉咙,两肋又涨又热,眼前跟着一阵发黑。有颗鲜红血珠从他紧抿的嘴角挤出,在下颌划出道歪斜曲线后顺着胡须滚落,乌有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后终于再难忍耐,郁积在喉头的鲜血出口,喷溅成一片粉红的血雾。

嵯峨看出了乌有的不适,抢先一步搀扶住友人歪斜的身子,乌有胡乱抹了抹嘴角,反而弄得下半张脸全是血渍。“施主,你莫说话了,小僧背你回去。”嵯峨说到做到,全然不顾乌有还试图拒绝“别别别大师我这块头你咋背我……”,不由分说地连背带扛将乌有弄到自己身后,抓着他大腿使劲向上一兜,总算让这比自己高一头多的男人不至于双脚拖地。提着一口气连番追打的乌有此时的确累到几乎脱力,他伏在嵯峨背上甚至有几分恍惚,强打起精神跟她说话:“观月崖那边的柱子要倒……”

“小僧来时那边已经在疏散游客了,听说是柱子倾斜被发现时引起骚乱,有了踩踏事故。是否伤亡,还不得知……”嵯峨说到此处心生难过,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乌有咳嗽了几声,还是满嘴的血腥味:“大师,咱们这次可能……咳,又遇上糟心的事了。”

嵯峨猜他话中另有所指,点了点头:“施主,你休息一会吧。天大的事,我们同行一趟,自然一起来抗。”

6,鬼谋

医疗部给乌有生理耐受评了个优良,此言不虚。脱力到口吐鲜血居然过了大半天就缓过来,脖颈被子弹擦伤加双手手腕的皮外伤,更是包扎之后他就当无事发生了。反倒是凯珀尔又愧疚又难过,追着他一口一个叔地喊:“你现在是伤员!伤员要听话!”

乌有回头,用还缠着纱布的手拍了拍凯珀尔的肩膀:“知道本舰医疗部那些狠人儿不?”

“知道一些……”

“因为本舰尽是我这种不听话的伤员病号,不狠点哪儿管得住?小伙子,还得多闯练闯练呐。”

凯珀尔看着乌有扬长而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大尾巴啪啪拍地以示不满:“叔!你到底要干什么去啊——”

不知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观月崖踩踏事故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最可怕的结果还是因为立柱倒塌“不够快”而幸得避免。徵光湖景区紧急关停了观月崖和临近的几个景点,但其余游乐内容依然正常开放,这接着奏乐接着舞的态度在如今的乌有眼中,想想他们背后可能与邪教的勾搭连环,倒也并不奇怪了。

嵯峨一直在门口等他,她是知道这老朋友筋骨强健,但还是怕他伤病未愈就出去乱来:“施主,负责人那边按你的意思,暂时没有和园区对质咱们被袭击的事。现在更多是协助园区抢救事故中的伤员。”说着她从身后递出一个饭盒,里面是办事处小厨房准备的清淡伙食:“昨天的事,吃过饭再说吧。”

如同之前无数次出任务后的默契,二人在屋里复盘了已知的信息,一个“与养父不睦加入邪教并甘愿接种人造源石的少女主导了这次惨剧,为邪教血祭也能毁了养父的产业,一石二羽”的故事已然分明,可再细致推敲时,他们都发现诸多难以解释或尚未分明之处。

“童沉虽有怪异术法在身,可要将重点投资的项目化作杀人场,背后想来必有人提供财富支持和隐瞒行踪,单凭她一人之力恐怕万难做到。”嵯峨看着此时在资料里被红笔圈出的童沉照片,那时她的容貌更幼,除了不爱笑,与寻常女童并无半分区别。乌有闻言跟着点头:“是了。这便是如今还潜在暗处的推手,或者说,比我们猜到的还要可怕。”

嵯峨沉思,她手里捏着支记号笔,在纸上一左一右各写数行:“施主有没有觉得,这位童小姐言行多有矛盾?时而狠辣,时而却又像故意卖出破绽?”乌有刚好咽下最后一口饭,调转筷子点了点嵯峨列出的数条:“把我们哄骗圈禁在她的地盘,但又挑了刚好能瞧见立柱的房间,自己等在楼下也不似巧合……哎,我是不敢小觑这丫头了,若说是她的疏忽,难以相信呀。”

“想来,还是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施主,此事要向本舰汇报的吧?”

乌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给博士的汇报草案已经写了,如果真的涉及大地子嗣……罗德岛势必会在他们着重报复的名单里啊。”

与此同时的徵光湖景区内,血案相关资料在财团首席的办公桌上不见分毫,在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看面相敦厚儒雅的微胖男人眼中,人命也不过是影响了他产业的一串数字。此刻童利生的愤怒完全是冲着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脸百无聊赖的“女儿”童沉,一连串的数落诸如“那些人来找你,至少也要和我说一声啊!”“他们背着我改了柱子的材料和结构,你怎么也跟着瞎掺和!”,童沉充耳不闻,换了一身新衣的少女仍是遍体素白,连手上戴了白绸手套,她转头看向那一溜被乌有揍得鼻青脸肿的打手,突然而短暂地露出个戏谑笑意,他们一个个的惨相在她眼中只有好笑。可看到面部被裹得像个粽子的马诺埃尔,那个因为嘴欠儿被乌有一锤拳差点把整个面门打塌的倒霉蛋,童沉皱起了眉头:“你冲他开的手炮?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隔着纱布,马诺埃尔此时说话跟浸在水缸里一样呜噜呜噜,大意说“那个人很危险,大小姐不懂得斩草除根吗?”。童沉没心思和他多说,低头轻轻哼歌,这时对面童利生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童沉!你是真的要无法无天了吗!”

童沉缓缓抬眼看向自己的养父,那种不属于她的森冷再度爬上少女的面颊,连同她的眼眸都像浸透了寒意:“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和我说话了,‘父亲’?”

童利生愕然地闭上了嘴巴:“你……你已经到了……”反倒是刚刚被童沉讥笑诘责的那些打手此刻放松不少,一个个露出些看热闹的表情。童沉站起身径直走到阳台,如同她从小到大无数次那样,踩着窗台一跃而下。

马诺埃尔走到童利生的办公桌前,对童沉还有三分客气的他,面对这位财团首席就仅剩下一分最基础的礼貌了:“过家家游戏玩久了确实很难回神。不过,童老板,您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名叫童沉的人生这几天就要结束了。”

童利生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些来自雷姆必拓的“贵人”,最终所有的言语化作一声长叹。马诺埃尔又警告似地补了一句:“您最好别忘了您如今的一切都因何而来,有句炎国话叫吃水不忘挖井人,您一家子滋润了十几年,可不该忘本。”

一声轻咳打断了马诺埃尔的扮黑脸,手拄文明杖的老者慢悠悠地从侧门而入,精心打理的鬓发和羽簇,修身的长袍,以及那些打手的肃然起敬,无不彰显这黎博利老者身份非凡。他坐在童沉刚刚坐过的沙发上,笑容可掬:“我们不该对童先生这样的盟友失礼,大业复兴的过程中,童先生的资助功不可没。”

那夜以纯熟却无感情的炎国话与童沉交谈的,便是此人。

童利生连忙站起身,说话竟都有些结巴:“雷蒙德先生,您……您千万不要……”雷蒙德却微笑着挥手示意他不必紧张:“这次祭礼的确不尽人意,反而给童先生的生意添了麻烦。不过嘛……”老人捋着自己精心保养的卷须:“童先生,你应该知道老夫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额头已经有汗珠渗出的童利生忙不迭点头:“您尽管吩咐就是了,我,我……咳,她,小女……”此时的他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再将童沉视作自己的女儿,雷蒙德倒没有指摘他这点字眼功夫:“圣器的孵育一直很顺利,这一点童先生不必担心,人类肉身总会有些自己的想法,呵呵……蚍蜉撼树,是这个词儿吧?从没有过个体意志能反抗大地的选择。”说到大地二字时,雷蒙德眼中闪过狂热的神采。

“这些年我也是按教中吩咐,不对她多加管束,这样当真……不,我不该质疑!我什么都没问……”

“你不必这么紧张,童先生。”雷蒙德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对欣赏对方的窘态甚是满意:“已经是最后时日了,那点小孩子的任性由她去也无妨,不仅是她,我等也终会都会与大地归为一体——”

雷蒙德眼中的狂热愈发炽烈,看似老绅士的外表终究掩盖不了邪教徒的扭曲,马诺埃尔为首的那一众打手——应该说是同样顽固的教徒——也被煽动出了激情,似乎梦寐以求的重启大陆资源秩序,已然在眼前呈现。

而此时,高楼之下,从阳台直直坠落的童沉正躺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阳光照不到她,微风吹不动她,能把一个大活人摔成飞溅肉块的高度,她落地之后却还能眨巴着那双蓝眸,呆呆望天。

直到暮色渐起她才爬起来,咬住那双白绸子手套将它拽落……昨日还是女孩儿家的纤纤玉手,如今也同手臂一样几乎全部源石化,尚未脱落的指甲与石缝彼此嵌合,一碰就是钻心的疼痛。童沉疯了似地用这双可怖的手抓挠自己的面部头部,原本应当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的伤口,却像雨后孽生的菌盖般,窜出密密麻麻的细碎源石……

少女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哀嚎,可四下无人,楼宇冷冰冰地退还了她的悲声,化作回音渐渐损耗殆尽。

她最终还是停止了自残,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也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7,问我

乌有的房间内,凯珀尔真的快要哭出来了,他攥着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像捏了一条毒蛇:“叔!为什么这些人就盯上我来给你们传话啊!上次要不是我把那封信带回来……”

乌有拍拍他以示安慰:“他们有意出招,哪是你接不接信就能改变的。这次又是谁送来的?”

“没看清,我刚从药剂室回来洗把脸,就被这个砸在身上了,里面也没别的东西,就写了这句话……”

纸团摊在乌有掌中,只有一句话“晚上我来。”字迹又僵又丑,像用筷子夹着笔勉强写就的一样。

一旁的嵯峨轻轻叹了口气,捻动佛珠道:“施主觉得她此番是好意还是歹意?”

“难说。”乌有也叹了口气,合掌不动声色地一揉,再摊开手掌时已是飘零的纸屑。他们在这打哑谜,凯珀尔可不能当听不见:“是昨天打伤你们的人对吧!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至少要告诉我……”

乌有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孩子,拉起他手腕看那颗不生也不落的源石:“孩子,有些事你肯定不想回忆,如今也还是不掺和的好。”

凯珀尔却一把抽回手臂,少年脸上有些赌气的表情:“我是罗德岛的干员!预备干员也是干员!”

嵯峨摸了摸凯珀尔的脑袋:“将心向善,自然是好事。不过眼下谜团甚多,并非我们不愿意与你分享……”

其实关于昨天的遇袭,关于童沉,二人也并未打算跟凯珀尔隐瞒。只是大地子嗣终究涉及这孩子的童年阴影,如无必要,何必再撕一次伤疤?

“是有关那个邪教的事么,我那时候太小,记不住什么……”凯珀尔努力回忆:“就是有一天爸爸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那一天他很高兴,喝了很多酒但没有打我……”

“别说了。孩子,别说了……”乌有摇头:“这本就不该是你的事。”

说到此处有人敲响了房门,除了凯珀尔吓一跳外,乌有嵯峨都见怪不怪,以童沉的古怪,绕开办事处其他工作人员并非难事。

门开了,进屋的是个浑身包裹着布条和斗篷的人形,没有半寸肌肤外露,尽管直觉告诉乌有和嵯峨这人就是童沉,但原本身材娇小的姑娘,此时几乎能和乌有的个子打个平手,连声音都像喊哑了嗓子,听着让人喉咙发痒:“我长话短说,你们没听懂的就问。”

她如此开门见山,乌有原本一肚子的怒火与不解也只能理顺了逐条吐出:“你有可以随意改变外貌的法术?”

童沉似乎摇了摇头:“我把脑袋撞烂了,现在的模样不太好看,身体变化是因为石头长得太快,我现在腰和腿的骨头都已经被撑断了。不过这样反而能让我清醒一点,现在和你讲话的,真的是‘我’。”

少女轻描淡写的自述让屋里其余三人都在惊愕中默然不语,童沉有些着急:“我没时间看你们给我默哀了!”

冷静些许的乌有示意她进屋再说,童沉已经无法坐下,站在那里像个沉重而疲累的杂物垛子。她朝向凯珀尔:“你是凯珀尔吧,凯珀尔·戈雷特。”

凯珀尔目瞪口呆看着这个“怪人”。他自打来到炎国,就用的是母亲和外公的姓氏“谭”,就连乌有也不知道他跟随父亲在雷姆必拓生活时曾用过的“戈雷特”姓氏。“你认识我!你是那个教里的……不!楚叔说你年纪还没有我大,那个时候小孩子都是统一管理的!我应该见过你……”

童沉尽可能放缓些语气:“你知道他们在培养‘圣器’,幼童往往是最好的选择。”“我……我知道。”凯珀尔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他们在我这里埋了石头之后对我说,很遗憾你没有资质,那时我还很怕他们会抛弃或者杀掉我……”

“没有被选择的孩子就会作为普通教徒继续培养,在未来成为耗材一样的试验品。被选择的……就像上一个,再上一个,曾经无数的‘我’。”童沉摸了摸自己似乎是胸口的部位:“我就是这一代被所谓大地意志寄宿的‘圣器’。”

少女用自毁的极大痛苦换来暂时的理智压过“大地意志”,不似之前几次对话时体内多股意识的修罗场,此时她的言语条理清晰,或许这才是最接近那个阿纳缇姑娘平凡样貌。

屋里除了她的自述,不再有人说话,极致的不幸前,言语虚妄得如同云烟。

“每一代成为圣器的人都会在极度痛苦中失去意志,但是多少会有些残留……怨毒,恨意,绝望还有些许记忆都会跟随大地意志转入下一个圣器,就像累积毒素那样,积重难返……”童沉说到这沙哑地叹了口气,本该盛开鲜花的沃土,此刻却如风化的荒滩:“只不过我不是被他们人为筛选出来的。大地子嗣被明面上取缔后,上一代圣器也在尚未成熟时选择了死亡,嗯……他很幸运,比我来说幸运得多,我是被流逸出的大地意志自行选择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戕的权力了。”

对八年前覆灭邪教行动略有参与的乌有知道童沉现在所说,罗德岛当时的确通过了一项“人道毁灭”的决议,对象是一位十五岁的重度感染少年,他平静甚至欣喜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或许在上一个不幸的孩子眼中,邪教已灭,关于圣器的一切都会随着自己死去而结束,却没有人想到“大地意志”会再自行选择下一位容器,像一场在大地之上随机筛选的诅咒。

“我被现在的父亲收养没几年,他就发现我的异常,起初还以为是感染矿石病,后来大地子嗣的人就找了上来。大概是做了一笔交易吧?总之父亲接着抚养我,直到我体内的东西完全成熟,他们说大地意志自行选择的孩子最好不要改变生活环境……所以我做了十四年的‘童沉’。”

“我就这样长大了,大地意志带给我些旁人看来很厉害的法术,可石头也越长越多,我也越来越不清醒。现在大地意志已经彻底醒来了,像柱子坍塌的事,我只能在‘我’还有些清醒时尽可能改乱数据,至少不要一下子倒塌……”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少女一步一步与自己的人生诀别。

“……事情就是这样。我作为人类的时间可能只剩下这三五日了,或许过了今晚,我的意识就彻底守不住了。”童沉说着指了指门口:“来告诉你们一声,快点离开,整个罗德岛办事处所有工作人员都走,越快越好。”

嵯峨和乌有对视一眼,反倒是凯珀尔先说话了:“这里要发生什么?!”

“天灾。”童沉吐出两个喑哑而恐怖的音节:“由我体内的东西引发的天灾。”

人们会带着戏谑或夸张称呼一些大能为“人形天灾”,也确实有通天本领的高人能制造出不亚于中型天灾的破坏,但是文明史以来从未有过凭人力引发真正天灾的案例,从来没有。

可事到如今几人都无暇去细思这些。“徵光湖这些天很反常地开放了全部景区,客流量已经在超标边缘了!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想制造真正的血祭,用整个景区,还有沿湖村镇所有生灵的命,去安抚大地意志累年积攒和携带的容器怨念。这些情绪时不时也会影响到我,那种天地世人皆负我的恨意……”童沉说到这抬头“看”向乌有:“乌有先生,我要向你道歉。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昨天说过那句话后我看得出你非常愤怒,抱歉。”

乌有哪还有心思和她在这只言片语上置气,摆摆手叹息一声:“命数往事,怎么也气不到你这孩子头上。现在要紧的是你的事,真就毫无转机了?”

童沉摇头:“我即使逃到无人之处,被大地意志彻底夺舍后也会自行回到人口密集之地发动天灾。他们不怕我逃跑的原因也是在此……想杀了我也没有用,我能想到寻死的办法就都试了。”

局面现在彻底堵入了死路,童沉想了想,似乎该说的也都说了,她步履艰难地想往外走,凯珀尔想伸手拉她,童沉赶紧大喝:“别碰!扎破你的手!”

凯珀尔眼中带着泪花:“你跟我们走吧,罗德岛收治了很多感染者,我身上也有长那种白色源石……”

童沉苦笑:“我一直都知道罗德岛是很好的。上一代容器死后留给我很多感激的记忆,我遇到的你们也都是仁义的好人。在步行街那次乌有先生隔着那么远还想救我……”她似乎还想回忆更多,最终被身体一阵剧烈抖动打断,少女几乎在低声嘶吼:“我走了……你们,你们也快走——”

一截已经完全源石化的“手腕”从破布缝隙间露出来,触目惊心。

“童沉。”乌有最后一次叫住她:“我想听你唱那首歌,那首苦昼短。”

那首歌源于不知哪一代容器的记忆,成了童沉哼唱多年与自身相斗时的唯一慰藉。

童沉站在门口,抬头看向浓黑的夜色,无星无月,天地在她的无声诘问前都仿佛沉沉睡去。

她努力笑起来,说了句“好。”

她用嘶哑得已无半分美感的声音轻轻哼唱。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8,捞月

百余年夜不敢寐的夕自来罗德岛之后,总算能入梦乡片刻。睡眠难得,因此她被吵醒时面色格外阴沉,尤其见到是能破她画卷的嵯峨和一直都不太喜欢的乌有,这位画家强忍着不把他们丢到画梦之中酣睡三五百年:“何事夜半扰我?”

“先生勿怪,实在是大事一桩!小僧也是不得已才开启先生所赠的墨瓶。”嵯峨连忙向夕行礼,她知道夕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并无太多恐惧,反倒是乌有这么多年过去,看见夕仍然有些怵头,老老实实站在那一片虚空的画境里不多言语。

夕是记得自己曾送给嵯峨一件封存了些许笔意的小瓶,因她有画中来去自如的心性,能以这个方法寻到自己:“侬两个,不是在度假?闯了什么祸?”

乌有上前尽可能言简意赅复述了近日遭遇,夕眉头紧皱:“你们让办事处其他人都撤了,是要留下救人?”“单单景区之内便有数万旅客滞留,再算上周遭村镇居民,恐怕不下十万之众啊。这会儿山中通讯断绝,人力难救,唯有指望先生了。”嵯峨言辞恳切,夕轻叹一声:“千里遥遥,我也不会那缩地成寸的法术,这个忙……”

“嗨呀我的好妹儿!一听要走远路就害怕咯?”人未露面,画境之中先烧出个斗大的窟窿,年挥手熄灭一身的紫金色火焰,笑眯眯抓住夕的肩膀:“你那个墨水瓶不还在嵯峨手里么?有凭有信的,一个念头不就过去了?怕啥子嘛!”

夕脸色铁青:“你让我钻瓶子出去?!”

年满不在乎:“要不是老子身上这差事跑不脱,这趟我就替你去了嘛……唔,我去了也不好使,山崩地裂的,我总不好造个巨炮跟那天灾对轰嘛!令姐也不成,大梦忽恍,她如今都不知道醉在何方呢。”

夕依然锁着眉头:“将这十万生民带入我画中避祸,倒也并非难事……可这天灾几日能退?常人在我卷中又能抵受几日的真幻莫测?似你们当年那般,三四人而已我还能提点醒去,十万之众,便是我……”

“并非难事就好嘛,”年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好妹妹,你想呀,大炎地界上如此惨祸由你出手收拾,旁的先不论,司岁台那些老的小的得知了得是什么表情……嗨呀想想我就开心!不枉我在这玉门吃了许多沙子……”

夕一把推开年的搂抱:“弗要舌割乱盘,我便是去救,也不为那些人的脸色!”

“那你这是答应咯?瞧嘛,方才扭扭捏捏的,给人家两个孩子紧张半天。”年被搡到一边,自觉没趣地耸耸肩,转头看向乌有嵯峨:“你们两个坐飞行器去的吧?把她撂地上之后准备去哪躲着?来玉门陪我耍啵?”

“我们不能走。”二人异口同声。

年听过理由后点了点头:“也好,正巧有个物件给你……”她面向乌有,说着自背后的虚空中掣出一把新造之物:“之前答应给博士铸一把兵器嘛,她那病病歪歪的也打不了架,就把这个愿许给你了。喏,拿着,这可是好东西!”

乌有连忙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一个谢字还未出口,那边夕似乎连她九姐的聒噪也不想再听了:“那就走吧,说是三五日后的天灾,谁知有无变数!”说罢信手一挥,些许笔意凝就的画境应声散去,乌有嵯峨只觉一个恍神,自己就坐回办事处的地板上,夜风透过窗子吹得桌上纸张乱卷。

在凯珀尔眼中,就是两个凭空消失的大活人又凭空出现,乌有怀里抱了个半人高的古怪兵器,嵯峨脖子上拧开的墨瓶吊坠则急速膨大,多股流光溢彩的墨色涌出,化作个面色阴沉耳尖却红透的长角女子。夕咬着嘴唇低声念叨:“下次说什么也不能送你瓶子做信物……”

这边凯珀尔还没合上惊讶大张的嘴巴,乌有嵯峨反倒比他更惊讶:“你没跟着其他人一起撤离?”

“紧急撤离需要的人手已经够了,我和救援队商量好了留下来。”凯珀尔早料到了会有这一问,少年眼神里有深思熟虑后的坚定:“叔,你教过我,事在人为,很多事还是要靠人来做的,如果有人受伤落单或者慌神,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办……”

少年又诚恳地补上一句:“当年罗德岛从邪教手里救出我,我现在去救其他人,哪怕只有一个两个,也是救。”

本就打算留下以血肉之躯去对抗此次天灾的乌有嵯峨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左一右摸了摸凯珀尔的脑袋。倒是一旁的夕有些听不下去:“是信不过我的手段?”“没没没,夕小姐我们这不是……咳,情况复杂,真就有些事得我们出手。”乌有连忙解释。

夕盯着他看了片刻:“受伤了?”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嵯峨:“你也是个怪人……你们都是。”

“那日画中有缘得见先生,先生亦是如此评价小僧。怪人妙人,一线之隔而已。”

“是了,当年在画里水中捞月的事我们尚且做得,何况这是实打实数万人命。得夕小姐相助,着实……”

乌有的话尚未说完,极渺远处惊雷骤响,连带着大地翻身似的震动让屋内陈设尽数摇晃。

“怎么!不是说还有三五日……”凯珀尔握紧他那根法杖,脸色因紧张而苍白。

夕摇了摇头:“与天地订约,荒谬,荒谬……”说话间那柄纹章古朴的阔剑已在她手中凝出实体,万里长卷自脚下铺开,绵延入这一方天地之中。

搏命天地,争分夺秒。

9,殊途

毫无预警的天灾,放弃了所有防灾准备的景区,数万惊惶的游客,员工与居民。

时至子夜,无星无月的浓黑天幕下,徵光湖这枚原本嵌在群山间的宝珠,如同垂死之人不甘上翻的眼瞳,瞪视着天上的轰雷暴雨,飞沙走石。

此时从办事处驾车又乘船进入景区的诸位,如同浩浩洪流之中数枚逆行的小小舟舸。“大师!你还能感受到童沉身上那种威压吗——”换了那身江湖装束的乌有立在船头,斗笠扛不住这般风雨,此刻他几乎浑身湿透。“能!愈发分明了!”嵯峨背刀坐在船中,努力分辨童沉与乌有第一次夜里说话时,她分明睡在屋中却被“吵醒”的感觉。当时不明那是何物,如今却成了寻找天灾之源的关键。

凯珀尔穿着全套的雨衣,小脸在这风雨中冻得惨白,可手中仍然紧攥法杖。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登岛之后快速联系景区的救援队,对游客实施避险和疏散的引导,至少撑到夕那幅装下此方天地的画卷完成。

“在前方码头登岛!之后转向红羽溪谷,小僧感觉‘祂’的中心就在那里!”雨声轰鸣,嵯峨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呼。“大师,你确定在那?!”乌有调转船头时一个风浪打来,半个船舱内俱是冰冷刺骨的湖水,凯珀尔尖叫“水里有什么!源石?大家小心——”盛夏的山湖,从天而降的源石落处便凝结成大大小小的冰晶,冷得所有人牙关都在打颤。

乌有有此一问并非不信嵯峨,那红羽溪谷原本是经营环山漂流的项目,是个能“束水冲沙”的漏斗形状,此时大雨瓢泼,山洪爆发,溪谷几乎算是整个徵光湖最危险的地方。可嵯峨笃定得很,众人落地后也不再耽误,凯珀尔与救援队其他成员快速奔赴最近的景区服务站,人力虽微,可众志也可成城。

此时的红羽溪谷并无游客滞留,但洪水连漂流起始点的栏杆都尽数淹没,二人尽可能挑拣地势高处逆着洪流向山上攀行,雷暴大雨中夹杂的源石砸得他们额头四肢已经痛到麻木,乌有摘了自己的斗笠扣在嵯峨头上:“她在山顶?”

一片嘈杂纷乱中,嵯峨始终定心去寻那丝大地意志的气息,祂太独特了,被浓重的恨意裹挟,几乎本身也化作了无边怒火。可行到眼前时那气息反而缥缈起来,山峰山谷林间深水,几乎遍布种种哀怨与悲愤,将那真正的气息搅了个乱七八糟。嵯峨抬头望向山顶,浊流轰鸣,卷着断树巨石倾泻而下:“不对……四方水土会向天灾中心奔涌,若在山顶,那——”

她的话语,被骤然掀起的一股巨浪拍断,二人站立之地竟是半截断桥,经不起水流暴烈的冲击,轰然断裂!乌有站得更靠后些,下意识向后搂住一棵粗树,幸未被激流卷走,可他抬眼再看面前,浊浪滔滔,哪里还有嵯峨的身影?!

那一瞬乌有目眦欲裂,如有万把钢刀锥心刺骨,他深恨自己这命数捉弄,当真要他一次次目睹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逝去?万幸这次他两声呼喊后,嵯峨竟自大浪之中冒头出来,原来随巨浪而来的还有个漂流用的大皮艇,嵯峨此时攀上皮艇朝乌有挥手:“小僧知道了……小僧,咳咳!她在下面!就在下面!”

乌有飞身死死攥住了皮艇的安全绳,山洪巨大的冲力拽得他一路趔趄,拦腰抱住另一棵老树后方才勉强扼住皮艇被冲走之势。可人身血肉,到底拗不过这山崩地裂的奔流,眼见着安全绳深深嵌进乌有手臂的肌肉,有血珠顺着绳扣滚落……

“施主!放手!”嵯峨急呼。

“我不放!”乌有一咬牙,又将绳子生生往臂上绕了两圈,竟拉得那船艇向岸边略微靠去,只是他皮肉上登时又多两道淤血的擦伤。

“乌有!你莫忘了咱们今日各有任务!”嵯峨气沉丹田的一声怒喝,几乎让洪水和雷雨都停遏半拍。青年僧人浑身湿透,却立在船上尽可能稳住了身形,语气和缓下来却仍然坚定:“施主,相信小僧吧,事毕之时我们再见!”

死生大事,偏偏此时容不得半点思量。

被雨水弄得视线模糊的乌有颤声一句“大师,保重。”松开绳索的刹那,山洪就轰响着将皮艇连同嵯峨推向漆黑不见的下游……

原本嵯峨的计划便是接近童沉引发天灾时的肉身所在,在最接近大地意志的地方与之“沟通”。可万没想到要以如此有去无回的方式,不留退路。

乌有擦了把脸上雨水,胳膊上的淤伤不重,至少不影响他拔出背后年赠予的兵刃,握在手中。他知道,此时自己也该去做计划中的任务了,没有时间供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既然深恨至亲在眼前逝去的滋味,那么就去让命数知道,何为天命在人!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这一切对于落地窗内的看客却不过像场特效逼真的大片。童利生办公室内值得带走的物件早已收拾停当,这男人却仍站在窗边,呆呆望着自己半生心血毁于一旦。

马诺埃尔换了一身雇佣兵的重火力装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他被砸塌的面门此刻只有鼻梁一小段还裹着纱布,说话也利索了起来,站在童利生身后催促道:“我们该走了,童老板。

童利生头也不回,玻璃窗上倒影出男人的脸庞,他喃喃自语:“沉儿这个时候,还会痛吗……她手臂和大腿开始长出源石的时候痛得整夜睡不着,痛到用刀子去割,结果越割长得越多……”

没心思听他儿女情长的马诺埃尔脸色愈发阴沉:“时间有限,飞行器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你知道今晚不过是个热身,真正的天灾会在白天爆发!”他甚至已经不再对童利生用装模作样的敬语了,童利生却似充耳不闻,玻璃窗上雨水争先恐后划过那张脸庞的倒影,他的话语如痴如狂:“童沉,我的好孩子……今晚你有什么不开心就尽管砸吧,毁吧,爸爸的这点家当都给你砸,爸爸也在这陪着你……”

“你要等死?”马诺埃尔觉得此时的童利生多半已经疯了。

童利生终于回过头来,油滑的胖脸上有种并不相称的慷慨豪气:“我留下来陪我的女儿,有什么问题?要走你走!你和你那些同党,和那该死的老神棍都滚去逃命!我——”

向黑暗低头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豪言壮语尚未说完,就被马诺埃尔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上,像个鼓囊的口袋歪倒在地。马诺埃尔啐了一口,拖死狗一般把童利生带出办公室,来到大厦顶层时,包括雷蒙德在内的所有“大地遗民”——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是邪教徒,这是他们对自己的自称——都已收拾停当,一架巨大的直升飞行器停泊在顶楼。

“如果不是您老坚持,在屋里我就崩了这家伙。”马诺埃尔对雷蒙德执意带上童利生的行为其实颇为不解:“事到临头,精神崩溃了,真是废物!”

雷蒙德站在左右侍从给他撑起的大伞下,望向远方的天翻地覆,流露出一丝欣赏作品的得意,甚至还带了三分长者端详的慈爱:“天灾过后,这里会成为大地源石生长的第一块基地,多么美妙的杰作……我们当然需要一个对当地知根知底的人来打理这些,不是吗?炎国有句老话,莫要卸磨杀驮。”

马诺埃尔不再质疑,转头向直升飞行器的方向吼道:“崔斯特!你个吃牧兽屎的*雷姆必拓粗口*,还没发动好吗!该走了!”

机舱里,名叫崔斯特的同伙摇摇晃晃地探出头来,四肢垂软地“站”在舱门口,所有人惊诧,都看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是有人在后面揪着他衣裳,拎在那里!

果然,被随时一丢的崔斯特顺着舷梯滚落,背后高大魁梧的黎博利男人甩了甩手,此时炸雷一道擦亮了天空,每位试图逃窜的邪教徒都看清了乌有那张不再有半分随和的面孔,电光暴雨中,状若鬼魅。

“你!”马诺埃尔下意识后退,他的鼻梁酸痛,激得生理性泪水止不住,看来乌有的拳头给他的心理阴影不小。

“博士当真神机妙算,安排我这次休假路上顺便研究了一下飞行器结构……和你们这架型号不同,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拆毁那几个地方就让它挪不了地儿,一样。”乌有一步一步顺舷梯而下,面对被数十人包围的阵仗,面不改色:“行了,诸位。既然谁都走不了,不如把话聊开了吧?我倒是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呢……”

这就是他自领的任务——对这个大地的子嗣斩草除根。

此时雷蒙德也算语气平静:“老夫对你们炎国的江湖人略有耳闻,一是你们那些侠义小说,有些意思;二嘛……”老者语气骤然阴冷,旁边会意的手下们登时手中铳炮齐发,围成半圆集中一点,毫不留情地倾斜火力。雷蒙德摸着胡须冷笑:“二就是社会新闻了!一般都是法医面前的难题,可惜,可惜。”

可他那点得意还未散去就被惊愕取代,所有的子弹悉数被一巨大的伞面阻挡,轰击之下金声铿锵,却连半个弹孔都不留下。乌有竖起手中的新家伙嚯了一声:“年小姐这手艺,不愧是天下独步啊。”

“还是你娃儿身手不赖嘛,像木桩桩样杵在那挨揍,老子给你锻这个铁伞也没得用咯。”年冷不丁的传声吓了乌有一跳,不过他早就知道年偶尔会把自己神意留在所铸器物中,时不时钻出来说话,权当玩笑。此时乌有手中正是年赠予的新伞,周身刚硬似镔铁,上手却是意料之外的轻便,头为枪,面为盾,沿为刀,柄为锤,与他寻常携带的那把不同,这是个旨在夺命的真正杀器。

武艺是杀人术,不可轻用,不可不用。乌有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又望了望将自己团团包围的黑衣众人,摇头叹气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们啊,该死!”

10,归寂

地狱是何模样呢?

闭目亦见众生挣扎于泥淖,捂耳也听四面哀哭惨嚎此起彼伏,闭口时妄言秽语喷薄而出,张口却惊觉自己齿舌皆无。身如万千虫蚁入骨啃噬,意如癫狂似疯魔……嵯峨此时便身处此地,个中困苦,实难付诸文字万中之一。换作旁人,不出几个瞬息便要神智溃散,也化作这无边炼狱中的一缕游魂。

可嵯峨仍是嵯峨,在这腐肉血浪堆垒的“地面”一步一步地前行,不疾不徐,方寸不乱,渐渐那六根苦楚不再磨人,眼耳鼻舌身意皆归于清净,就连足下尸骸血海都化为泡影,到最后,此方世界无天无地,无气流无温度,伸手踏足皆是虚空,嵯峨左顾右盼一番感慨不已:“很像夕先生的‘白卷’呢。”

“夕是什么东西?”

虚空之中有声音“响起”,确切来说是直接自嵯峨脑海中响起的,像是她默诵经文时心里那个读给她“听”的嗓音。

“夕先生是位了不起的画家,画作动人五感七情,可她绘新作之前必然面对一幅白卷,万般情绪,皆是从这无边寂寞而起。”

那声音不屑:“你当入了这里,是来悟道的?不过你有些意思……能坚持到现在不疯掉,还敢同我一问一答。”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嵯峨不动声色,甚至盘膝“坐”下来,这感觉很奇妙,臀部无所依托,又不似悬浮在半空那样惴惴不安:“你给小僧展示的,是这千年万年你寄宿凡人躯体,他们积留下的怨憎吧?”

声音冷笑:“虚妄?世上诸般困苦你一句虚妄便打发了?哼,化外僧侣,自诩出世免俗的那点优越罢了,闭目装死,自然大大咧咧说一句虚妄!”

这话骂得刻薄,嵯峨却无半分恼怒,只是合十诵了句阿弥陀佛。那声音骤然暴怒,跟着刚刚的血海哀嚎一并卷土重来:“你想不看,我却偏让你看!你想不听,我却偏让你听!念佛千万句,渡得了这世上一条苦虫么?”

再度置身炼狱之中的嵯峨依旧平静,盘膝而坐的姿势都不曾动摇,只是右手多了个屈手上举的手势。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故名施无畏印。

“你说得不错。空诵弥陀,确实救不得这世间苦楚,小僧深以为然。也是由此小僧执意入世历练,见众生之万一,亦是修行。”

所有哀嚎的怨念逐渐清晰,如同一张张扭曲的人脸,男女长幼皆有,像是被嵯峨的话语吸引而来,飘动着,爬行着,千奇百怪的姿势由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青年僧侣脸上带着平静与慈悲:“来,小僧此身为飨——”

像得了首肯的万千怨灵瞬间将她的身躯包裹。撕咬,吞噬,以无数令人心惊的声响发泄他们累积千年的仇怨……

那一瞬,原本逞凶的疾风骤雨停歇大半。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灾变的衰弱,无论是督促滞留游客向室内回撤的凯珀尔,还是一人一扇一伞与数十恶敌血战的乌有,就连在自己一方天地内挥毫泼墨的夕,手中长剑都为之一顿。

“嵯峨……你这是……”夕像是看见了那一幕惨景,又或是仅为猜测,良久之后只余一声长叹,最后一笔已落,万里长卷初成。

而在那方“炼狱”之中,那团怨灵争餐,状如血团的红雾之中,渐渐有透明的灵体逸散而出,他们不再哀哭,轻盈而平静地飘散入一片虚空。灵体愈多,红雾愈淡,到最后已不再遮蔽嵯峨的身形轮廓,她依旧端坐于原地,神色如常,安然无恙,就连乌有扣在她头上的斗笠也没再多出一个缺口。

声音百感交集地响起:“竟然以一身渡尽千年的积怨……”

嵯峨目送最后一缕空灵的魂魄离开,那容貌依稀像位少年,带着满足的笑意而散。不出意外,他便是上一位“容器”。

“小僧也不过讨了个巧,历代容器经历痛苦含恨而终,这恨意既要消解,莫如由小僧做个供他们杀伐的靶子。恨意既是念头,他们吃掉的自然也是小僧诸般念头。”说着嵯峨恢复站立,像从高高的佛龛上一跃而下,踩踏的地方有了真实的痕迹:“便是妄念也有因有果嘛,小僧可从不认为人世间的恩仇,牵挂和追求了无意义,否则多么无趣呀。”

她一路走,身后一路花开,粉桃红梅,山茶杜鹃,铺开一片茂盛而芬芳的仙境。

声音也不似初见嵯峨那般咄咄逼人,怨灵尽去,祂的腔调多了些温厚:“你知我是谁?”

“地承万物,众生皆是你的孩子。”嵯峨在这片花海中向大地行礼:“小僧拙作,在这开满了花,你可喜欢?”

有笑声在她脑海回荡:“我这白卷,倒给你做了文章。不错,不错……怨怼尽去,倒像是除了我千年陈病,我该给我的好孩子些什么赏赐?”

嵯峨正色道:“小僧希望你归于真正的大地,不再游弋人间。既承载万物,当不偏不倚,无分别心。”

那姑且名为大地意志的存在似乎觉得无趣:“我回去了,也解不得众生困苦,一样有人生来富贵无病无灾,有人未出襁褓便夭折,本就无什么众生平等,要我如何不偏不倚?”此时祂语气再度变得阴冷,前所未有的威压霎时消弭了大片嵯峨构建的花田,那种直面天地时油然而生的卑微,足以摧垮世上绝大多数人:“小和尚,你觉你渡得了众生,还能渡化这片大地吗?”

嵯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海口小僧可不敢乱夸。不过来这许久,小僧也发现一事,此方天地是你由我的心境所构的,那么小僧只要永远定心在你身上,你也做不得再在人间流窜,挑选凡人做你容器这样的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连永远二字也像她在说“明天去食堂吃炖煮小松菜”一样平常。

大地意志冷笑:“你肉身朽烂于我不过弹指一瞬,蹉跎一生却只能困我须臾,好烂一笔账啊。”

可祂转瞬便笑不出来,因为嵯峨闭上了眼睛。

“小僧还没有扫把高呢就会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可如今方才更有领悟……”嵯峨闭着眼睛,如同得了三昧的觉者。渐觉自身要消散的大地意志完全失去了刚刚的长者做派

,急怒咆哮道:“你疯了,你觉得我也是个妄念?!”

“小僧不知道,可小僧能做到不看你。如同这些花嘛,看时分明,不看归寂。到那时小僧死了,你与我同归于寂灭。”嵯峨说完当真不再言语,往地上一躺,心如止水,任凭大地意志在脑海如何翻涌都不起一丝涟漪。

在时间流淌了百十年,在试过无数威逼利诱之后,对方像是终于放弃了,祂不确定嵯峨的肉身死后,是否还能以这种“无视”困住自己,可祂不敢赌,至少现在这个心性清明到令人生畏的僧人还活着,活着才有可能让她睁开眼睛。

“罢了,你睁眼,我回去就是……”

类比神祇的存在,言出必践。

嵯峨睁眼的瞬间大地再度鲜花盛开,她像担心躺在其中要压坏它们,跳起来再度轻飘飘地悬坐在半空。

“那些花也都是虚妄罢了。”大地意志在崩解,祂在重返自己应去的地方,归于这世间真正的天地,可临走前也不忘阴阳怪气一句嵯峨:“再爱惜,也都会消散。还是想想你自己的肉身吧,你别忘了你怎么进我这儿里的。”

嵯峨点了点头:“被山洪掀翻皮艇掉进漩涡了嘛,没什么,这会儿天灾应该已经停了,不会再有大风大浪了,小僧是佩洛,生来就会游泳。”

大地意志最后哼了一声,烟消云散。

此时嵯峨在花海尽头看见一个人影,娇小白皙的阿纳缇少女,赤裸的身躯不再有半点源石孽生,她像个天真赤子,又像个离重归自由只差一步的囚徒,踏着繁花一步步走来,向嵯峨呼喊道:“大师,渡我——”

嵯峨知道这是大地意志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妄念”,那不是童沉,真正的童沉早在天灾发动之前就灰飞烟灭。嵯峨摘下背后薙刀握在手中,那一刻,最纯粹的心要用最霹雳的手段。

“童沉”平静而欣喜地昂起头颅,作为那位悲苦少女与人间的最后一丝牵连,在嵯峨一刀之下终于了却因缘。没有鲜血,没有尸骸,头颅与身躯都在半空化作细白的轻烟,随着熟悉的歌声而去。

嵯峨蹲下身,地上多出一朵蓝蕊白瓣的小花,她以手覆盖在这小小花朵上:“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晚安,童姑娘。”

11,飞光

风息,雨停,就连落入地面的白色源石都像溶解一般消失不见。

乌有趁这会儿接了几捧雨水擦脸,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讲究人,可这一头一身的血污去见人也着实太难看了些。

倒在他四周的,是那些恶贯满盈的邪教徒,一身身得意的装备扛不住年的天工,更扛不住乌有锤炼半生的武功。马诺埃尔早已气绝,不知他临死前对炎国拳脚功夫有无真正的改观;雷蒙德也早不复先前的精致考究,蓬头垢面地倒在泥泞中,像个哀嚎的疯子一样去抓那些不断消失的源石:“这不可能!大地的意志怎么会消散!这不可能……”

乌有没对这老东西痛下杀手当然不是因为同族情意,只不过首恶留个活口比一刀两断来得有意义。至于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上级乌有也不在意了,供给大地子嗣的根源已断,漏网之鱼最多去考虑考虑怎么招摇撞骗吧。

“你真的拆毁了飞行器……”早就苏醒的童利生坐在一边,胖男人浑身湿透,表情也是一会儿癫狂一会清醒。乌有也懒得和这个软骨头搭话,他最看不上这种口口声声说身不由己然后向恶人磕头的家伙。童利生喃喃自语:“如果天灾不停,那你也只能和他们一样死在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本与你无关……”

“因为我喜欢多管闲事。”乌有把伞背回身后,坐在飞行器舷梯上望向远方,那里已然露出了曙光的第一抹亮色:“童沉这丫头说的。”

等天光大亮时,徵光湖景区的突发恶性天灾就已经登上了大炎的晨报,只不过这会儿几位当事人都没心思去看那官方说辞了。乌有本就带着前日的旧伤,一番恶斗之后又添了几处,虽无大碍,也得乖乖躺下修养;嵯峨则是在红羽溪谷的下游滩涂被找到的,她浑身湿透,端坐如一尊佛像,若不是心口还有热气简直如同圆寂,带着救援队一路赶过去的乌有不敢耽搁,背上她在难行山路间疾行,如同前日嵯峨背着呕血的自己离开瀑布。交心知己,不外如是。

凯珀尔和他所在的小救援队倒没什么大伤损,他们说在最凶险时像是忽然做了个梦,天灾不见了,场景也换了,再度“醒来”时又回到徵光湖景区,可风雨早就停了,头顶是暖洋洋的太阳,身边是死里逃生抱头痛哭的游客。一问才知游客们也纷纷落入“梦中”,只不过有人到了黛瓦白墙的小镇,有人去了黄沙呼啸的塞外,还有人信誓旦旦躺在自己过世外婆的摇椅上……如果不是官府的救援队来疏散撤离,这些游客恐怕还要现场吵一架谁说的是真。

穿着官袍的中年人临走前对罗德岛诸位的义举做了夸奖,可出力最多的凯珀尔被推上前时只能尴尬地笑——喇叭的电池被水泡坏,这一晚上他所有的救援指令几乎都是生生喊出来的,这会儿嗓子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成了救援队里最严重的伤员。

而一幅长卷救了千万人命的夕倒是没有再度露面,只是在画中和乌有嵯峨打了个招呼。看着穿着病号服的难兄难弟,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年又烧了个窟窿钻出来哈哈大笑:“都还活着嘛,挺好挺好!我跟小炎熔她们讲了你们的事,把那娃儿急得差点飞过来……”

“哎何必让恩人她们再担心一次呢,我们这再歇几天就没事了。我跟博士申请延长一下假期,她也同意了……”乌有说到这捧出那把新伞:“年小姐,您这造物当真精妙,原物奉还。”

“啷个?不喜欢?”年应该没什么被人退还礼物的经历,很是诧异。乌有连忙解释:“我自己那把应付寻常事情绰绰有余,人命关天,不该轻动杀心。还有这铁伞面撑着出去我还得小心天打雷劈,不方便……”

这会轮到夕哼笑起来,将那个墨瓶抛还给嵯峨:“又添了几笔,你收好吧。我可没有那般小气,送出去的礼物再拿回来……”

年也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把伞推回乌有手中:“啥时候杀人啥时候讲理,你又不是分不清。该用就用,不喜欢就找人融了做对大镯子戴!。”听得乌有手腕伤口一阵刺痛,只得道谢收回。

夕看着嵯峨,嵯峨也看着她。回去发了高烧又躺了数日,嵯峨脸色不大好看,但一双眼眸依然灵动,精神不减当初。

夕最后也没说什么,画中相处十余年,她早知这孩子毕生所求为何。

这时年一把搂住小妹的腰,吓得夕惊叫出声“干嘛”,年戳戳她的脸颊:“还干啥子?带你出去躲几天清净嘛!你道大炎那些管事的查不出你有掺和?就算是好事他们也少不得盘来问去,烦求得很!”

“这我当然知道。便是司岁台问责我也问心无愧,倒是看他们好不好意思开口了!”

“嗨呀,我是怕他们扰你清静,你还不领我这个做姐姐的情……”

“你还是在玉门吃你的辣椒炒沙子吧……哎弗要乱来,我自己走……”

夕到底拗不过年,姐妹俩吵吵闹闹之中画卷散去,躺在相邻病床上的乌有和嵯峨回归现实,也是相视一笑。

他们并未多问对方那一日历经了何等凶险,过去的便就让它过去。

凯珀尔脖子上挂着块小白板进屋了——他这嗓子好了些,但还是嘶哑得说不出话,这几日所有交流都是靠手写完成——此时白板上就写着“你们下周就要走了吗?”递给乌有。

乌有在底下写了一行“身体无碍,去别处逛逛”,又补了一句“你小子字写得可不咋样,多练练。”

凯珀尔看着乌有那一笔端正的炎国书法,都说字如其人,未必没有道理。少年突然憋不住笑,在底下写“叔,我就是嗓子哑了,耳朵没坏,你可以和我说话的啊哈哈哈哈哈……”

乌有一拍脑门:“叫你小子给我整糊涂了!别写了!写那么多哈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凯珀尔蹭一声跳到一边躲开乌有的巴掌,继续写“叔,本舰给我来了表彰和转正许可。我再在这边历练几年就申请去本舰的医疗部学习了!”

“这是好事呀。”嵯峨在旁边也替这孩子高兴。

凯珀尔又写:“到时候能教我点拳脚功夫吗?”

乌有点头:“这个自然没问题,叔教你几套强身健体舒筋活血的拳操。”

“我想学能打人的。”凯珀尔憋着笑写:“到时候你再不遵医嘱,我就能管住你了!”

少年在乌有的笑骂声里快乐地跑掉了,留下乌有指着他背影跟嵯峨叹气:“大师你看看,恩将仇报啊这孩子……”

离开时二人没有乘坐飞行器,他们借了辆办事处的越野车,一路在山间颠簸。假期延长到了年底,他们商量一下决定多去些地方玩玩,陪嵯峨回一趟东国寺庙也是不错的选择。

“说真的大师,我还挺怕又遇上事……我发现了,我就是个风波不断的劳碌命。”开车的乌有一声叹息,给车载电台调了个播放摇滚乐的频道,权当冲冲霉运。

“要么我们回罗德岛?施主总说放了长假想埋头大睡三天三夜。”嵯峨倒是认真在替他考虑,只不过嘴不闲着,买了一大兜西南特产的零食堆在后座,此时正吃酸角糕呢。

乌有打了个转向,车子开出山路向前方一片蔚蓝的湖滩驶去:“嗨,那倒也不必,这不成了因噎废食么……哎到了到了,大师你慢点吃,别真噎着了!”

徵光湖经过这一番天灾,地形大变,湖泊面积更大,半岛上则隆起数座山峰连绵包围着湖滩,像有人伸开双臂环抱这枚苍蓝色的宝珠。当年营建景区的阴谋既已败露,童利生雷蒙德等人伏法,原本的徵光湖森林公园也被封停,此时偌大湖滩一片静谧,下车的乌有嵯峨二人漫步其上,唯见一群涉水的羽兽呼啦啦起飞,飞向新生的群山。

“天高地阔呀……”乌有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此时二人脚下铺满一种白色的卵石,与大地源石很像,不过色泽更为通透,从山的最高处一路倾泻向湖水,如同白练悬天,又好似一身白裙的少女静做湖畔,以水濯足。乌有拈起一枚略扁平的石头看了看,一时起了玩心,向湖中掷去,连打七八个水漂,带出一道长长的涟漪。

“好手段!小僧也想试试!”嵯峨也去拣合用的石头,不过手法就要差一些,好几次卵石直愣愣砸进湖中,惊得远处羽兽群扑啦啦起飞,像在地平线上跃起无数音符。

白石滩被太阳晒得温热,打了几轮水漂后二人幕天席地地躺在其上,后背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可惜,小僧把你那顶斗笠搞丢了。”嵯峨见乌有以手遮阳,想起那日他戴在自己头上的斗笠。乌有闻言连连摆手:“嗨,这算什么,赶明儿回岛上再订一顶就是,这……”他话说一半忽然止住,因为有无比熟悉的旋律在耳畔丝丝缕缕地响起。

是童沉的苦昼短。

这是“她”唱得最轻松的一次,没了凄婉与悲怆,唯余下向那远去飞光祝酒的洒脱。

躺在地上的乌有恍然觉得,只要起身回头,就还能看见那个白衣蓝眸的少女赤着脚提着水壶,在歌声中一路行走,一路沃灌出遍地的鲜花……

嵯峨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

相见枉然,不若再歌一曲,权当告别。

歌声由远及近,又复远去,到那“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终于化作缥缈云烟,再不可闻。

二人回头,河滩仍是只有他们。

“走吧。”乌有起身,想拿一块那白色卵石留作纪念,想了想却又放回原处。是去是留,是行是止,现在她自己说了算。

“嗯。”嵯峨也站起身。白石滩上,这段故事的见证者们渐行渐远,付与山水,付与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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